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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维梁:虽九读其犹未懂——近年台湾的新诗创作态势个案述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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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8-11 23:1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虽九读其犹未懂:近年台湾的新诗创作态势个案述评
              黄维梁(台湾佛光大学教授)

     对二十世纪中国新诗种种怪异难懂、现代主义色彩浓厚的现象,多年来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针砭、抨击、苦谏,可谓不遗余力。曾批评某些新诗晦涩难明,把传统诗法完全颠覆掉,其破坏力有如“文化大革命”,我因此而遭受过报复性攻击。最近(2010年5月)担任一个文学奖大专新诗组的评判,读到的大多数作品,完全不知所云,另外两位评判也觉得一头雾水,我不得不再成为唐吉诃德,向这个怪物宣战。

这个文学奖由台湾一份著名的文艺杂志主办,并有政府部门和商业机构协办,年年举办,今年已是第28届了。大专新诗组的决审委员是余光中先生、向明先生和我。余、向两位嘱我撰写这一组的评审总报告。我在报告中,直言对今年的决审稿件,大为失望。决审的稿件十二篇,题材有个人的、社会的,颇为广阔,若干作者发挥形形色色的想象力,颇为可喜。然而,这十二篇作品,并不是美丽动人的“金钗”,而多半是“怒汉”(有一部电影名为12 Angry Men)。三位评审的看法,非常接近。我们选出较为温驯的几篇,给予奖励,各自写下评语,指出其优点所在。有两篇获奖的,实在获得勉强,因为我们都读不出全篇的主题来。对这两篇中的一篇,余先生说其主题“令人困惑”,“令人难以解码”,向明先生说“不知何所指”。

余下来的其它数篇,我们三人几乎一律的评语是:题旨不能把握、内容难以理解。我引述余先生散见于诸篇的评语如下:“意象跳得太快,接不上,甚至互相排斥”、“太任意”;“晦涩”;“意象失之零碎”;“太晦涩”、“实在难懂”;“主题不明,语言也晦涩难懂,令我再三阅读,不得要领”;“太杂太繁”、“晦涩”、“读了三遍,仍不明所以”。

向明先生的评语如下:“虚幻”、“异类经验”;“主题难以掌握”;“取象怪异,如入洪荒,乱相毕露”;“诗人一己的主观私密联想,实在无法让旁人进入”;“非常异类,难寻脉络”;“喃喃自语”、“读者难以找到理性的通道进入”;“朦胧不清……无法整理出一条理性的思路”。

我本人完全同意他们两位的批判,如要补充,则是进一步对这些“怒汉”的怒斥:一篇呓语!面目模糊!杂乱无章!乱!

我不避重复噜嗦之讥,引述了数百字的评语,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严重。古人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评亦然: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评。我们三人对上述多篇书写,实在读不懂,要把这样的心声发出来。余先生和向明先生是出色的诗人,又是诗评家,读过、评过无数诗作,余先生更是极资深的诗学教授。古今中外的名诗我数十年来也读过不少。如今三个人各自在家里正襟危坐,把每篇作品读了三遍,换言之,每篇都经过九个“人次”的阅读,而大家都认为它们杂乱无章、晦涩难明;三人“陪审团”认定它们在诗法上有罪,这应该是个客观公正的判决。是次参赛的稿件有180篇,经过初审、复审,到我们三人决审时,剩下12篇。我一直怀疑:难道180篇的稿件,大都是这样杂乱难懂的吗?还是180篇中有明朗可解的,却被初复二审的评判淘汰了,因为他们只喜欢艰深难懂的?若属后者,则我的感慨更深:如此取舍标准,对诗歌教育的影响有多大?

我们写诗,不发表则已,如发表,就必须能与人沟通,让人读懂。如果发表后无人读得懂,就基本上失去沟通的作用,就是浪费纸张油墨,就是不环保。诗作有读者可把握的主题,加上形象性、精炼性、结构性、音乐性都强,加上题材有突破、寓意够深刻,那是佳作以至杰作了。中国的李白、杜甫,英国的莎士比亚、济慈,其诗篇岂不都是这样的?以上述的原则来写诗,是诗的正道。

颇有一些信奉现代主义的人,把“诗”写得晦涩难懂、杂乱无章。他们若非诗法不谙、能力不逮、误用滥用诗人的特权(poet’s license),就是患了某些人文学者的自卑症:理工科的深奥著作,人文学者看不懂,因为缺乏相关的学识、缺乏聪颖的头脑;诗人、小说家的作品,理工科的学者却看得懂,那么这些诗、小说岂不是很肤浅,很没价值,很cheap!为了表示诗人这行业也是专业,也有价值,也高深,于是“诗”就变得晦涩难明、莫测高深起来。这样的“诗”根本不是诗,这里根本无诗;而有些人还在叫好,“有创意呀!”“好玩呀!”“读不懂的诗才有伟大的可能呀!”我们需要揭穿“国王新衣”骗局的小孩;我巴不得返老还童,做一个高叫“无诗”的小孩。

“有创意呀!”近年盛行创意学,创意(creativity,originality)是什么?创意与想象有关,其具体表现是创新。不过,想象不是胡思乱想,创意不是任意乱闯。研究创意学有年的余佩珊教授在其近着《与创意思奔》中写道:“创意就是脚踏实地、一步步地迈向实现之路。”(页6)写诗重创意,风格无论是浪漫是古典,是飘逸是沉郁,诗人写作的成品,却必须是依循诗艺诗法、脚踏实地、一句句一行行写出来的诗篇,要可解而耐读。唐代李商隐的诗有其朦胧色彩,以至有人认为应有“郑笺”(对作品加以批注)才能读懂。尽管如此,尽管我们与李商隐相隔千余年,我们读他的《锦瑟》、《无题》等诗,隔阂并不大,诗意仍可寻;而读这个文学奖大专新诗组决审阶段的大多数稿件,我们感觉隔得太远了,太拒人千里之外了,太可怕了。我们欣赏亲近李、杜、莎、济,以至李商隐美丽动人的“金钗”,又畏又斥上述一个一个的“怒汉”。

二十世纪的现代主义横扫过全球,晦涩与怪异为其主要特色。尽管如此,世上不乏有识之士。就以绘画而论,拍卖时价值最高的梵谷、毕加索名画,都不晦涩怪异。今年五月四日纽约拍卖毕加索的《裸体、绿叶和半身像》,以一亿美元成交。这幅画有头有体有绿叶,是可以读懂的,更不要说毕氏的《拿烟斗的男孩》之写实性明显了。画和诗,都要让人读懂。

五四时期胡适提倡新诗,至今近百年。近百年的新诗,有很多美丽可亲的“金钗”。这个文学奖新诗组的评审,向明先生做了多届,余光中先生更是从设奖至今,做足了二十八届。他们两位的诗作,是“金钗”的示例甚至是典范。阅读他俩的诗集,参考其诗评,包括历届他们为此奖所写的评语,青年作者必能获益。读向明先生的《生态诗观》诗群,当能认识诗的生态而非变态、劣态。到高雄市中山大学附中的“余光中诗园”参观,细读细赏园中二十首诗(我去年发表过《余光中诗园导赏》一文),当明白新诗应该怎样写、什么才是新诗的“金钗”。“怎样写”指的是诗法,至于写什么题材、表什么情意,作者当然是自由的。

迎“金钗”、拒“怒汉”是我们的共识。上面斥“怒汉”的言论已多,这里还要补充,一来表示事态严重,二来表示我们的观点一以贯之。向明先生的诗集《水的回想》(1988年出版)后记,有下面这一段话:

杜甫不是有“晚节渐于诗律细”之句么?这是过程陶冶出来的经验。我年轻时也曾语言纠缠不清过。五○年代新诗论战时,我是被指名道姓为生涩的一个。……时间把人的视界扩大,看清了诗的语言越清明,越简练,而仍不失诗趣,是为诗的上乘表达。……每每读到古人的诗在那么严谨的格律讲求下,犹能藏百意于片言之中,……对自己所从事的自由诗,往往婆婆妈妈的说上十几行,还道不出古诗一行所包涵的境界,而兴自惭形秽之感。乃力求自己的诗也能句构单纯精炼,达言简意赅的效果。

向明先生在2003年《蓝星诗学》春季号的一篇文章中,建议“对现行新诗或现代诗失望的人不妨多读余氏的作品”;因为余光中“对诗的结构特别讲究,极力维持诗应有的秩序性,而不会自由得支离破碎”。向、余两位同龄,今年82岁了;诗翁惺惺相惜,言出肺腑。

余光中先生重秩序、反晦涩的诗学立场,已维持了半个世纪。去年诗翁和大陆的郭虹教授谈诗,记录刊于《文艺研究》2010年第二期,下面是摘录:

“我在1961年就已警觉西化之失,并向很多西化作家直言苦谏,更不惜向虚无与晦涩断然告别。”(P.48)

“跟风弄潮,原是人之常情,但文学不是风潮,作家更不是时装家。”(P.48)

“感性再美,仍需要知性来提升。”(P.50)

“不幸今日的新诗作者往往滥用回行,乃使节奏涣散,语气迂回,读来零散不畅。”(P.50)

“五四以来的新诗,只是古典诗浅短的下游而已,不但三角洲有点淤塞,而且风景远不如上游与中游。”(P.50)

“淤塞”、“风景不如”等语,读来令人太息;其实余、向两位诗翁所言,老生常谈而已。光中、向明两位,其“光明”言论,直接古人的潜德幽光。清代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说:“诗贵性情,亦须论法;杂乱无章,非诗也。”古今一理,中外同心。英国浪漫诗人华滋华斯重情,认为“诗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溢”,而他的诗句诗情并不乱窜乱流。华氏接下去说:“诗是平静时回忆写成的。”不论感情如何激烈,忆写时心境平静,依循诗法,当然不会杂乱无章。

文学奖的设立,旨在奖掖后进,我们本应多说鼓励的话。然而,除了名列前茅的几篇可候选“金钗”而获奖饰之外,我们怎能昧着心、沉住气,对“怒汉”的乱风、歪风假以词色呢?当前报刊上发表的很多“诗”,大概都既乱且涩;有此认知,我对刊物上的新“诗”,大多视而不读。因为目前的“创作态势”,仍然存在这浓厚的现代主义色彩,若干“被经典化了”的当代诗人仍延续此风。这里举出一个“被经典化了”的诗人,及对他的相关评论。某著名大学的W教授,论及诗人B先生 ——
说“超现实主义也构成了〔B先生〕诗中的重要技艺”(页6;注释),他“擅长在诗中建构独特的空间形式,或是梦幻般的意象空间,或是荒诞化的异度空间”(页6) ,而我们知道B先生是”被经典化了”的诗人,且曾被提名为国际大奖候选人;

说“就抒情主人公与历史的关系而言”,B先生“诗中的主体一开始就是以‘脱历史’方式保存着与历史的联系的”(页11),而我们知道B先生是“被经典化了”的诗人,且曾被提名为国际大奖候选人;

说B先生某诗“所处理的话题是关于‘完整’的,但完整的形式烘托的是实质的残缺,最终展示出来的是零散而破碎的图画”(页16),它“细节的‘完整’中达致的,却是整体的不完整,是文本内在秩序的阙如,诗境仍旧体现为语词的飘零”(页16) ,而我们知道B先生是“被经典化了”的诗人,且曾被提名为国际大奖候选人;

说B先生某诗说B先生诗中“组合这些语词的逻辑链条只能是一种超现实主义的非逻辑的联想轴”(页17),他“在淡化自己的政治身分的同时,追求的是‘诗更往里走,更想探讨自己内心历程,更复杂,更难懂’”(页21) ,正像B先生“自己说的那样:‘进一步而言,这世界得以运转的整个逻辑体系在我看来都有问题。’”(页23) ,B先生这里“修辞的政治学的核心就是对世界逻辑的诗学呈现,尤其是一种难以窥测的内部逻辑”(页25),而我们知道B先生是“被经典化了”的诗人,且曾被提名为国际大奖候选人;

我们发现,W教授对B先生的评语,有不少与上述余、向两位对参赛稿件的评语相近。

这次担任评审,非阅读且细读稿件不可,而结果是“非经典化了”的稿件如此令人失望,而且三人都失望,我怎能不怒斥“怒汉”呢?莎士比亚的历史剧《朱利亚斯·西撒》(Julius Caesar)中有一片段,话说有人怒对“劣诗”(bad verses),要把这些东西撕掉(III,iii)。我动口不动手,做法还算温和。近年我新诗读得少,对新世纪诗坛的态势观察不周,本文所说新诗奖这个案,却不由得不令我疎然而惊。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因为他择善固执;我们对参赛稿件虽九读其犹未懂,我不能不疾恶如仇,对“怒汉”怒而训斥之。

参加北京六月这次研讨会,本来拟订的论文题目是《用钱锺书理论析评余光中新世纪十年诗作》,由于钱氏所评的曹葆华《落日颂》诗集寻觅不获,而迟迟没有动笔撰写;近因审阅稿件而感触沉重,不得不评,不得不鸣。

【注释】此为引文,这里及下面注明页码的引文,见于W教授一本“中国新诗论集”,2010年3月在北京出版的。莎士比亚历史剧《朱利亚斯· 西撒》中,西撒被布鲁特斯(Brutus)等刺杀死后,安东尼阿斯(Marcus Antonius)向罗马民众演讲。笔者这里的句式,借自安氏讲词的句式:“他(西撒)是我的朋友,对我忠实而公正:但是布鲁特斯说他野心勃勃;而布鲁特斯是个尊贵的人。”“但是布鲁特斯说他是野心勃勃;而布鲁特斯是个尊贵的人。”“但是布鲁特斯说他野心勃勃;而当然他〔布鲁特斯〕是一个尊贵的人。”引文见梁实秋译《朱利阿斯•西撒》(台北,远东图书公司,1999),页121。

2010年5月下旬于台湾宜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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