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波兰诗人切斯瓦夫•米沃与文中的中国诗人默白在诗的品质方面有相同之处。虽然角度大相径庭,但,九九归一。诗中所隐喻的人性的惰性之美却是遥相呼应,这种暧昧的“模糊性”袒露,散发着原木的芳香,它的迟钝反映反而更能激发读者的同情,从而实现了诗的价值,读者走向舞台中心,诗人在台下鼓掌。诗人的隐去才是最终的目的。请读原作:
黎明时我向窗外了望,
见棵年轻的苹果树沐着曙光。
又一个黎明我望着窗外,
苹果树已经是果实累累。
可能过去了许多岁月,
睡梦里出现过什么,我再也记不起。
——《窗》切斯瓦夫•米沃什(陈敬容译)
夏日,水流不止
风吹起又落去,失去忧伤
花只有最后一朵,人间的事
迟了,实际上还是迟了
一个懵懵懂懂的孩子
他走在时间前面
还是后面
——《疑问》默白
我想这二首诗的品质在于艾略特的一个著名的主张:“诗人要将内心的情绪转化为一种‘客观对应物’”。
郭沫若说:“节奏之于诗,是她的外形,也是她的生命。”
诗的节奏如易经,本是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六十四卦的韵律流转,如高山流水,不一而足。
庄子说:“一阴一阳之谓道。”
阴阳是宇宙合法化的具体化身。换句话说,宇宙就是节奏的结合、分离、再结合。人类的全部宇宙观都是从对原始节奏的直觉中来的。
对于我们中国人来说是阴阳;对于希伯来人来说就是二重节奏;对于玛雅人来说是三重节奏。每个社会都有自己的节奏。
节奏是人类面对生活的自发态度,它并不游离于我们之外:节奏就是我们本身,它就是为表现我们而存在的。它体现了具体的时间性,表现了不可重负的生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节奏就形象和含义。
长期以来,节奏形式在人类的思想表述中无处不在。
节奏是诗的核心。没有节奏,一首诗就不可能存在。诗人写诗首先就是找到诗的节奏。这种节奏必须是语言的节奏、周围生活的节奏及诗人内心情感的节奏完全吻合的临界点。
诗的作用就在于重新创造时间,过去成了一个流入现在的未来。世俗历法中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包容在诗的现实之中。
诗歌之所以具备如此神奇的功能,就是因为节奏的周而复始的循环。
我们欣喜地看到诗人默白在勤奋的写作中,属于自己的诗的节奏已初见倪端,你像《街角》一诗,就很有说服力,我们借此再重温一下:
快乐的人和孤独的人走在一起
匆忙的人和悠闲的人走在一起
老人和孩子,男人和女人,走在一起
树影班驳,夕阳西下
生活,拖着他们,一路奔波
像一条河流
如果有一条黄狗
如果有一处烧烤店
如果有几张老旧的桌椅
如果再有几杯冰凉的啤酒
不动声色地挽留,不动声色地变换节奏
告诉你,你也会停下
坐下来,看着天黑
意识流式的叙述,自然客体的描摹,使这首诗不但朗朗上口,而且在行云流水般的乐感中享受到黄昏带来的恬静与快乐,他平易亲和的气氛怎能不使你停下劳顿的脚步,加入到一起,谈天说地,莞尔披一身市井图再回家。
卞之琳认为“节奏就是一定间隔里的某种重复”。
梁宗岱在评述瓦雷里时说:“艺术的生命是节奏,正如脉搏是宇宙的生命一样。哲学诗的成功少,而抒情诗的造就多,正因为大多数哲学诗人不能像抒情诗人之捉住情绪的脉搏一般捉住智慧的节奏。”
由此看来诗的节奏与细节有关,上述的诗就罗列不少市民俚俗生活的细节,就像电影中的蒙太奇被配上音乐那样和谐美妙。
他的诗《栅栏》,也是别具特色,气韵流畅,律动滑亮,不信一睹为快:
扶着阳光,扶着我,扶着
委婉的牵牛花,不说话
愿向上的日子,顺着梯子,不停止
不藏匿
茶色的阴影,一再静寂。爱,生动而清晰
祈祷吧。绿,光阴,秘密
我木质的心,感知暗涌的香,并看着你
摇曳。奢侈
看着灰麻雀、斑喜鹊和蓝色天空,多么的自由
美丽
可是,你多么的快!
风,赶来,迅速地来,匆匆拂过
晚霞。亲吻。别离
无节制的雨
哎——又一次,又一日,又一季
我们说节奏的意义是统称,他有不同的表达方式。这首诗我们看到诗人站在原野越过栅栏释放自由心灵的全过程,色调多变,意象交错,充分体现了“它既有诗人的快感,又赋予读者期待和愉悦。这是因为诗歌的节奏富于变化,它的运动与诗人情感相融合,体现了诗歌的内在生命。而诗歌节奏通常表现在诗人对语言的运用中,其抑扬顿挫、一气流转以及停顿、复沓都使节奏产生美的效果。同时,不同的诗体及其表现也对诗美的表现有很大的作用。”
总之,节奏应该是一个诗人的内功体现,一个好诗人的技术及对语言的运用,全在节奏中能看出来。这也正是绝大多数诗歌看起来很散的原因。
所以说,一首诗的成功与否,看它的节奏就可以了,一个诗人境界的高低与否,也看看他诗歌节奏就可以了。
我们再来看诗人默白的另一些很有咀嚼的诗篇:
收完了玉米,也收完了风
冬天的村庄,我冬天的村庄更冷更空
我的村庄庸倦了
我冬天的村庄睡着了
它不收留一抹炊烟
也不收留一朵云
我的村庄抱紧金黄的粮仓
我冬天的村庄盖上白雪的被子
村庄啊,冬天里,你多么轻松
你多么干净!
——《冬天的村庄》
初读给读者的印象就是一副印象主义炭笔素描画,但是你再读几遍就会感觉它暗藏着一种情绪在涌动,它不但具备外在的旋律,更有内在的读不出的“音节”在作祟。这就使我们想起了意象派诗歌的一个重要理论,以节奏论为核心的诗歌音乐观,是意象派诗人紧紧抓住节奏这个诗歌音乐性的本质要素,提出以情绪节奏统领诗歌音乐节奏的自由诗理论,使诗歌外在节奏情感化和内在情感节奏化,并从体裁范畴提出了诗歌形式在情感表现上的独特机制。
意象派的独具慧眼有别于单纯求诗歌外在音乐性的传统诗歌美学,从而对现代中西方诗歌的发展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至今盛行不衰。
我认为默白的这首诗除了追求绘画美和空间视觉效果和诗句本身带来的节奏,同时内在情绪的巧妙融入,正如哈代认为的:“诗歌是有节奏的感情宣泄。感情来自于自然,而节奏则可以通过艺术获得。”,从而推动了现代诗多方位,多角度。多空间的发展。
文学创作自古以来有道说一定要做到“虎头猪肚豹尾”,这个规律,对诗歌尤显重要,它为一首诗的终极定调,是一首诗的心脏部位,或者说是灵魂出窍的隘口,读者会从诗的结尾体会文本的真实面目,进一步说,它给予读者留下思想空间,情感领地,是一首诗成败的关键。诗的结尾不是无端拔高,不是虚幻的提升,而是水到渠成的必然。一首诗的基调不一样,它的结尾运用技巧也尽不相同,有的以意象为结句,有的以叙述未结束,有的则以幽默讽刺为终点,有的是格言式的,有的是“拐角”特点,各式各样,不一而云。
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最末一句“旁边有/几只白鸡”采用白描写法,说到罗伯特•勃莱《潜鸟的鸣叫》结句“潜鸟的鸣叫升起来。/那是拥有很少东西的人的呼喊。”是深层的遐想,“世界是一本巨大的张开的书/在一颗未知的舌头上朝我微笑。”则是费尔南多•佩索阿《我在我体内像一阵薄雾》布置的尾声,诡异奇特,再看看叶芝在《当你老了》的处理:“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拉大空间,抵达永恒,普拉斯《镜子》的结尾“一日近似一日的向她浮现,像一条可怕的鱼。”比喻新颖,过目不忘;“我要从这里炼成花的语言,/一路开放,回到家乡。”是陈先发《最高:—献给华莱士-斯蒂文斯》的最后描摹,形象鲜美亲切,“像这样幽蔽的天才/我只能悄悄将他原谅”是朵渔《最伟大的鸟能飞多高》一诗的收句,幽默而大度,等等,举不胜举。
诗人默白在对诗的结尾处理有自己独到的落笔,他的诗往往采取二律背反的艺术效果,一扬一抑,正负两极的意识被撮合在一起,有冰火的刺激,还有情绪的折磨,例如“可以收藏,但,并不意味/爱,是事实的真相”,(《莫若初识时》),“它就要谢了。谢了,依然是/——爱”(《一朵小黄菊》),“我隐隐感觉/你离我越来越近,也离我越来越远”(《秋夜思》),“在镜子的内外,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在结束中开始”(《秋之歌》),这种跌宕的反差,不但带来诗歌自身的品质,同时客观冷静地揭示了辩证唯物主义法则,亦就是常人所说的“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这一技巧,既符合现代人的心理承受力,又引诱人们对未知的渴求。
他的诗时空感很强,“在大雪面前,我并没有说/今年比去年更高,今年比去年更繁茂”(《冬天的白杨树》),“而我,站在风中/时间再不回头”(《我有路过的风》),“让三月的暮钟敲响,来世里/轻轻躲过今生”(《离》),“他走在时间前面/还是后面?”(《疑问》),“我走来/而你,已然不在”(《千山万水》),“都已来过/也,都将去”(《曲叹》),“得到,其实,就是尽快/忘记”(《得失谈》),我一直坚持认为,诗人都是为未来写作。它的意思是一些不理解的甚至错误的东西,在将来都是对的。
在这里我想到萨特说:“生活中的事件朝着一个方向进行。我们讲述的时候从反方向进行。看上去我们是从开始讲起……而事实上是从结局开始讲起。结局就在那里,无形在场,是它给了开始以华丽而重要的姿态。”,无疑默白心照不宣地默默履行,其收效斐然,
默白的诗,还有一点令我称道的是,他写的诗都很短,不敷衍趋势,写到佳处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他悟出了诗歌的真谛,诗不以长篇大论为佳,关键写出诗的灵肉,你像庞德写的《地铁车站》总共两行,却成传世为杰作。
读罢默白的诗,心灵受到一次难得的洗礼,这是一般人体会不到的。
我要给他的第一本诗集写一点评论之类,他始终推辞,可见其心豁达,志存高远,我说留一点脚印吧,也是对自己走过的历史一个交代,人要善待自己。
我的笔我做主,我很执拗,这印证了弗罗斯特说的,“人的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谁叫我是大连人呢,所以写了以上自己读默白诗集的感受,“赠人玫瑰。手留余香”,佛家思想永远是我们的护身符。
默白和我说过,他对以前写的诗不满意,我想不是谦虚,而是一个优秀诗人所具有的品质,不断否定自己,不断突破自己,才能使诗歌立于不败之地。诗歌不是我们的宠物,它是太阳。
我知道默白此时的“阴谋”——完全的“隐耐与活动”(托洛斯基语)是为了布鲁姆在他的名著《影响的焦虑——一种诗歌理论》中曾指出的——所有的强力诗人都有一种“弑父”情结。因为,艺术的超越逼迫他们在不断创新再创新,这是一种不断走向高度的血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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