橡木棺材以及玫瑰的味道——读唐不遇《骨头》

牛遁之

橡木棺材以及玫瑰的味道
——读唐不遇《骨头》

牛遁之


        傍晚，羊牛和太阳一起向下，拉动宇宙的大幕。而爬上东山的月亮，和绕树的乌鹊一起从另一端拉动帷幕。黑夜就要来临，太阳和月亮像农人的鞋子一样，脱在床前，东一只，西一只，在看似无序中呈现有序——黑暗女神勒托怀抱双胞胎兄妹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总是月亮女神在左，太阳神在右。
        在这双鞋子之间，是一道黑暗之门。夜晚超越其能指，成为黑暗之所指。诗人必须进入其中，凭借自身的光，发见事物的奥秘。无论诗歌形式、技巧如何变化，其实诗歌的核从来未变。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像一对回到原来位置的舞伴，寂寞是他们的原点。寂寞与孤独是缪斯最好的兄弟，诗人的必饮之水。舞者不是跳舞的男人和女人，而是青草，他们自由地舞蹈，跳起优美的舞姿。青筋？这是诗人在黑暗中的一次招手，是诗眼上的两道眉毛，轻轻地动了一下。
        诗眼在哪里？在钥匙。
        泥土下，蚯蚓断成两截原本没有声音，却被诗人灵异的耳朵听见：这是亡灵在演奏，内容有点像莫扎特的《安魂曲》。如果你听见了，就会自然而然寻见这把钥匙——“钥匙躺在草丛里/被狗舔得干干净净”。这是这首诗的全部秘密，骨头就是钥匙。当骨头成为钥匙，一首诗便具备了成为优秀诗歌的理由。
        黑暗之门已经打开，作为骨头的钥匙何为？
        它不是凭借月光，而是凭借磷光，草丛里的鬼魂之光，找到那黑暗的锁孔，表明骨头的所指已经超出一般意义上的骨头，径直指向死亡。于是，在黑暗之门内，我们又找到了另一道暗门——死亡之门。短诗而成为中国套盒，当你猜出谜底之后，才发现谜底中还包含着一道谜。
        从诗歌技巧来说，意象和隐喻的运用必须合理。骨头从外型上像一柄长长的钥匙，从意涵上象征开启死亡之门的钥匙。这是十分难得的双重构筑，合理且惊人。就像特朗斯特罗姆《火的涂写》，“夜空哞哞叫着/我们偷挤宇宙的奶苟活”（李笠译），把夜空比作奶牛，合理性何在？从视觉上，夜空布满星星，就像一头奶牛的腹部；从意涵上，星空是大自然最高的美，象征我们无限追求的心灵空间。
        骨头成为惊人的诗歌意象和艺术隐喻。不说骨头像一把钥匙，而是钥匙躺在草丛里，被狗舔得干干净净。犹如一粒种子，不经意地散落在大地上，当我们回头，惊讶地发现它开出了凄红的地狱之花——曼珠沙华。
        寻常之物不再寻常。艺术的发现和突破，往往在于使熟悉之物陌生化。
        需要指出的是，明明谈的是死亡，诗中却处处可见“舞伴”、“自由”、“优美舞姿”、“音乐”等发亮的字眼。可以说，这是一首关于死亡的天真之诗。诗人大悲悯，却兼有一双纯真之眼。一首小诗，成为一段关于死亡的轻音乐。
        骨头这把钥匙到底能否找到黑暗的锁孔呢？答案不言自明。磷光是骨头自身发出的光，对于读者来说，磷光象征着心灵之光，唯有内心发光，才能找到找到那黑暗的锁孔。借用慧能的话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禅家忌心动，诗人唯有心动，才能打开诗歌的命门。
        在这个世界上，骨头遍地都是，我们通常不会在意它们的存在，除了看做无用之物甚或垃圾。但在善感的诗人看来，一切骨头意味着死亡，骨头是大地上不安的游魂，嘘，别惊动了他们。他们必须回归，寻找安身之地。
        死亡无处不在。我们唯有感知死亡，方能向死而生。
        骨头成为高贵的心灵闪光，让我们嗅到了冬天橡木棺材的味道，也嗅到了春天玫瑰的味道。
               
        
骨头
唐不遇


黄昏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
被脱在黑夜的床前。
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
一对回到寂寞位置的
舞伴：
青草从他们的脚印长出，
一群自由地
保持着优美舞姿的青筋。
从泥土中可以听见
蚯蚓那断成两截的音乐——
嘘，别惊动他们。钥匙躺在草丛里
被狗舔得干干净净
——晚上，它能凭借磷光
找到那黑暗的锁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