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曾蒙 于 2025-1-10 16:03 编辑
朵渔
朵渔,1973年出生于山东。诗人、学者,现居天津等地。
诗十首
光 芒
在这场尚未被掰开的灾难中
我们所期许的思想并没有出现
只有喋喋不休的过路的知识
在成就着黑夜之美,和僭主的狂欢
在灾难的中心,唯有死者的诅咒
听上去更像人的声音
他们满心遗憾地和我们说着再见
而我们继续浸泡在黑暗的泪水中
还在感谢那赐给我们厄运的人
那深不可测的秘密知识啊
也在暗中决定着黑夜的走向
当我们满身诅咒地醒来,大地还
一片昏暗,黎明的天使尚在路上
——该如何评价眼下的生活?
又一代人在匆匆老去
老年的知识早已如此不堪
那一抹黎明中的晚霞啊
映照着青年们脸上的光芒。
那些落水的词无声
黄昏,一边听海顿
一边读一本小诗集
故国的凝霜已覆满了屋顶
而此地的阳光刚变换季节
一些词因路途遥远陷入迷途
一些词因悔过自新而改变了词性
那些落水的词无声,仿佛树叶
在夜里飘落,我的生命也落进诗里无声
诗是一座长期敞开的坟墓
总有一些词为我而活着……
抬头,竟然望见了猎户座
而我已来到了地球的背面
没想到猎户星座还在头顶,如此亲切
仿佛一个朋友走了很远的路来看我。
寄 居
我们碰到岩石的力量,我们缩回自己的触角
我们触到火焰的温度,我们收回自己的双手
我们看到刺目的光芒,我们闭上自己的眼睛
我们听到刺耳的尖叫,我们堵上自己的耳朵
我们终于从人类的沙滩上捡回一个坚硬的壳
躺进去,听大海潮汐的声音,安慰死亡的心。
你 去
你去,你应当生活在神的众门徒中间
你当离开这些形式主义的城邦,这些
无神论者,去往你神的故乡,在那里
人们团结如结晶的盐,人类的屋顶和
鹰的天空融汇在共同的蓝光里,那里
有你长期寻求的善,和善的简朴闪光
世上的路有千万条,进山的路只一条
你去到那被死神忘掉、被贫困惦记的
饥饿的省份,在那里,心灵是私有的
井水是公共的,信仰是无法被共chan的
在那里,灵魂的灯盏挂在教堂的门口
人人都有烂泥般的信心,神赐给一家
三条小黄鱼,他们就不再为三餐担心。
不必再
多日来,终于听到一声家乡的鸟鸣
两只黑色的大鸟,在清晨半醒的梦中
在庭院里阳光穿透的植物间蹦跳着
捡拾枯树枝,准备搭建它们的新巢
作为新邻居,你也在尝试说服自己
你出生在那片土地上是因为你的父母
以及你父母的父母出生在那片土地上
你属于那片土地你在此生活工作纳税
但那土地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你
你拥有那片土地上的道德、人伦和众神
但那正是你想抛弃的部分
你有些犹疑,也许每片土地都是相同的
不同的是那地上的器物、人民和心灵
有些东西值得永恒拥有比如阳光和鸟鸣
有些东西应当抛弃比如那地上的仇恨、愚昧
和暴力,你相信你来到了一片新的土地
这是一次再生,不必再纠缠于旧有的语言
你会爱这上这黎明的土地,这新鲜的语言和
孤独的房舍,不必再徘徊、忧伤如低处的风
而自由在极高处,越过树冠、房顶、鸟巢
越过人类的栅栏,向那群星闪耀的天空
愿我的诗
我总是在诗中用了太多的“我们”
这有点自不量力,只有在为人们
代祷时,才适合用这个结霜的复数
它一直指代不明,像是一种旧习惯
而非一个自在的共同体,大多数时候
在“我们”中只站着孤零零的一个人
愿我的诗成为为众人祷告的一种形式
愿我能写出那种圆满、谦卑的诗篇
当它枝繁叶茂、获得垂听和眷顾时
它是我在地上的营养和呼吸,也是
我为众人送上的清水和盐。
点 灯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不发光的结晶体
那爱我的人,站在阴影里,为我取暖
一直以来,我这颗深陷在泥泞中的心啊
不断地为热情的火焰制造着冰冷的余烬
一直以来,我都想放弃人群和广场
回到黑暗的旷野里,一个人的道路上
仿佛一个夜晚附身在黎明的肩头
那喂养我们的精神,带着黑暗的饵料
他们说那是最好的年月,而我知道
在最好的年月里我们也曾流泪,也曾挣扎
也曾努力争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
如今,这仅有的一点也要被拿去了
我看到人类的羊群里出现了莫名的恐慌
而你的镇静更让我吃惊,仿佛这只是
一个寻常的在雨雾中吃晚餐的时刻
你听到那哭声了吗?但哭有什么用
你说,天黑了,要先把灯点亮。
在当前的野蛮生存中
我看到一双凶恶的眼睛,在窗外的
泥水中反光,啊如此多的嘈杂声
仿佛一个主义拥有了众多的嘴唇
在这腐烂的国度,人们总能从生活里
获得一种恶意,我们找不到这恨的对等物
在当前的野蛮生存中,爱也是不及物的
当人群开始败坏时,我们心灵的词库
也开始溃坝,一代人将体内的光线调暗
感叹自己的中年之险,爱的门槛被人为地
抬高了,在黑暗和光明之间,我们选择
堵上自己的眼睛。但利维坦需要新的
敌人,来装扮午夜的客厅和餐桌
当然,为了更好地侮辱我们,它让我们
活着。爱的火焰熄灭了,大面积的灰暗
也在参与塑造我们的心灵,我看到罪恶
活在欢笑中,一枚仇恨的果子成熟了
它将在黎明的细雨中落下……
伏尔泰临终时说:没有时间再树新敌了
而我们的导师却说:我没有敌人……
到底哪个才是真理?哪一条才是道路?
如果没有祂的引领,每一步都是冒险
你听到那复活者的耳语了吗?祂说:
离开他们,让历代的积雪覆盖他们
你去与那荒草为邻,去追求那针孔里的
荣耀。仿佛世上最慷慨的穷人,你掏出
身上最后一块铜板,赐给那在熄灭的
火堆旁呜咽不止的人。
尾 音
每当我在一条路上走得志得意满时
总有一只手将我前面的道路轻轻抹掉
以免我在骄傲的路上走得太远
每当欲望的火焰将我烧得面目全非
总是你赐给我内心的平静
如快乐的流浪汉卸下一身的重负
你来,总是带着雷霆和宽恕
你是那将闪电拉直成鞭子的人
你也是那将雷声变成鼓点的人
那在我们内部将我们撕裂的
只有你的大能,那穿过沉寂的石头
教我们写作的,只有你的双手
那在壁炉旁沉默不语却让每一个句子
都进入我们内心的,必是你派来的使者
这众天使之声,如同众树之上的微风
如同落在沙地上的雪,沉寂而直抵心灵
而我的文字啊,却要费尽多少周章
才能捕捉住它的一点尾音。
午夜的桌子
我们围在一张午夜的桌子上
共饮,这可安放灵魂的桌子
仿佛将一粒种子种在石头里
酒精在它恢弘的平静中摧毁着我们
爱捶打着我,如此惨烈,又如此甜蜜
桌子是孤独的,仿佛就是孤独的中心
当午夜的光照在它平坦而虚无的心灵上
如此怜悯,我们在这难捱的虚静中等黎明
“这些诗大概写于 2018-2020 年,在这短短的两三年间,世界发生了太多事情,自己的内心也经历了诸多变化。这些诗里有物候,有事件,有梦境,有生死和爱欲,但更多是个人内心的祈祷与自我更新。这些诗不仅经历了时间的变迁,也经历了环境的改变。从北京,到天津,再到圣地亚哥,三个地点,三种物候,三段人生。历史在转大弯,人生在拐小弯,诗则试图在一些微不足道的事物上捕捉这一切。”(《恩典与踉跄:朵渔诗集2018-2020》后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