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均小说:《那里的雪》

刘成渝 · 发表于 2008-10-6 21:46:26

那里的雪 朱均   第一章  加州旅馆1在5月的一个傍晚，我和许琳走进一间充满音乐的餐厅，在那里，我们习惯性地默默地坐了。傍晚刚刚下过雨，街道吹来树叶的辛辣气息，风挺湿，我和她都颤抖了一下。望出去到处都是流动的，一丝丝雨水顺着窗子流下来，街景不断拉伸收缩，象一幅儿童水彩画。她穿着一件T恤衫，胸口画了两只兔子，也或者是鸭子，线条模糊抽象，我一直没搞清楚。随着夜晚的来临，她的双眸渐渐地透明了，那是一种纯洁的表示，象印象派的绘画，由远及近了看，感觉很是不一样。许琳漫不经心地望着我，有所寻觅无所寻觅地注视着我。我问她在想什么，她说，我在听音乐。餐厅里一直放着低低的音乐，节奏不算缓慢，但音量放得很低，听上去有一种如述如泣的感觉；她说，“我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听音乐。”我点点头，“我也是。”
“我听过这首歌。”“我也是。知道歌名是什么不？”她摇摇头。她吃得很慢，身子随着节拍颤动，音乐如灯光一般洒在她四周。我告诉她这首歌的名字叫加州旅馆。她点点头，“这歌挺伤感。”“知道歌词讲什么吗？”“讲什么？”“讲一个年轻人旅行到了一家汽车旅馆，天已黑了，四周一团漆黑，阴森可怖；一个老妇人打开门，在这个年轻人进入梦乡之前，他没听到任何声响，可是半夜他被吵闹惊醒，他顺着声音找到了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大厅里满是衣冠楚楚的人群；年轻人惊讶极了，他走了进去，腐朽的气息迎面扑来，他恍惚、迷茫和害怕，问你们是谁，但没人回答，年轻人四处走动，一种沉重的气氛让他昏昏欲睡，如云中漫步一般——直至他睡去，第二天他醒来，问那老妇人，昨晚这里是否有很多人，老妇人说，不，这里只有我一个。”她默不作声。窗外又飘起了雨，淅淅沥沥，时间缓慢流逝，她一个人沉在音乐里。许久，她说：“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喜欢把灯关了，把音乐打开，然后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静静地听，听着听着，我还会流眼泪，那时候好象特别悲伤似的，可是细细想来，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让我悲伤的事。”                        2第一次去许琳家是一个雨后的下午。天空低垂着阴霾的雨云，闷热的空气象一个盒子，我走了十分钟，背心已经澳出了汗，走到桥头，大雨倾盆而下，我狼狈不堪地钻进了出租车，的士象一根大头针在大雨中穿行，从车窗望出去，一切都是雾茫茫的，脏兮兮的。我在她家楼下的过道等她。雨已经停了。远处有几个老太太在交头接耳，不厌其烦地喋喋不休。空气中有鱼香味。我看了看表。一个小孩飞快地从我面前跑过，他吹肥皂泡的样子闪入我眼帘。我走到楼房的尽头，向下看，原来她正撑着雨伞，站在公路边等我呢。我大声叫她，她朝我闪脸笑了笑，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短袖T恤，粉红色，因此她的腰身格外地苗条，“等你很久了，”她说。我随她上了楼，进了她家。我不由得产生了一种亲切之感——从屋里的光线到家具的颜色都显得很柔和。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照片，是她从小到大的写照；我注视着，有些出神，事实上照片里的她看起来要成熟一些。在房间里，她弹了一首吉他曲给我听，她问我会不会，我摇摇头。我向来以为吉他曲要在特殊的氛围里才能适合演奏和倾听，至于说到那时的氛围，我和她都有些紧张，因此也就觉得吉他没有什么曼妙之处。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她打开了CD机，这让我想起餐厅里的时光。她母亲叫她关掉音乐，她不可置否。在我看来，她母亲和她没有什么相似之处。吃完饭，她送我下楼。我们俩顺着楼梯向下。我握着她的手指，她指尖冒着热气，我说你的手好烫，她说是你的手，男人的体温都很高。我说，“我喝醉了吗？”“你喝的挺多。”“主要是你爸能喝，”我说，“他的样子看起来挺凶。”她笑了，“每个初次见面的人都这么说。” 半个月后，她来到了我家，我把《加州旅馆》找出来塞进CD机里，旋律依然，音量也依然低沉，她也一如既往地安静地听音乐，但是，仅此而已。她在想些什么，我全然不知，话题也就无从谈起。因此那音乐也就显得特别的尴尬。准确地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被遗忘了。是什么呢？她问我以前有过女朋友吗，我说有。“很爱她吗？”她问。“还可以。”我回答。她默然不语。 这以后我们互相走动，但总的来说，我们并没有什么进展。当雨季来临、冷风吹过街头之时，她开始把手放进裤兜里。她的这些动作并无深刻的含义，但我却莫名其妙地产生一种寂寞的情绪。我们不停地走动，我听见她的脚步声，我的脚步声。即使路面上偶尔有飘落的树叶，可她柔软的鞋子踩上去也不能引发沙沙的脚步声。我开始思索，或许她想告诉或倾诉什么，可一层看不见的东西挡住了她的心扉。她抱着双肩，或抚弄一下头发，怅然看着某一处，有时我真想把她搂在怀里，完成情感的交流，可有时我又在想，就让这一切见鬼去吧，我宁愿一个人呆着。每天中午吃完饭，我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大家差不多都已入睡，整栋大楼寂静得近乎残酷。我拉上窗帘，屋子里青幽一团，我默默注视着，什么也不想，倦意很快袭来；有一天，电话铃声打破了寂静，她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你是晚上出生的还是白天出生的？”“我——不太清楚。”“那你问问呗。”“晚上告诉你。”“不。” 过了一会儿，我打给她，“是白天。”“哦，”她说。“什么事？”“没什么。”她说。后来我问她算命的怎么说，她仍然笑了笑，没说话。 3秋天来了——所谓秋天，在攀枝花，是指时间的概念，而非季节。只有从呼啸的风声和飘落的树叶上我才能感受到秋天班驳的气息，而阳光依然很强烈——我的工作也依然安静和繁忙。很多时候我不能按时回家，日落天黑，我仍然在办公室繁忙不已。办公室沉寝在黑暗中，如同废墟一般；只有食堂窗口亮着光。除了风声和我写字的沙沙声，一切再寂静不过。我在办公室里久久地坐着，窗口一轮苍白的圆月浮在眼前，夜空颓废得令人懒得动弹。有时候窗口飞来一群蛾子，灯光洒来，它们发出柔和的光芒，拖曳着飞去，象一群燃尽的烟花。我想起我小时侯坐在草地里看萤火虫的情形。夏夜里，萤火虫拖着流光，那是灿烂的绚丽的光芒，彼此交替地闪烁着；随之各种声响汇成柔软的声波，宛如云雾一样笼罩着我，让我享尽声色之娱。我合上眼，长久地沉湎在记忆的浮影里。我不知道在这一刻她是否也很平静，或者说她盼望见我和我盼望见她的心情是否是一样的呢？电话里她的嗓音甜甜的，她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在上班。她说，真辛苦。你呢，我问。她说，我喝了点红酒。怎么喝酒了？心情不好？她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声是一瓣一瓣的，很脆，花一般散落。大概是隔着电话的缘故，所以那笑声很苍白。我听见那笑声时，心里竟也有些颤抖了。我说，出来吧，她说现在？我说现在。你不上班了？不加班了，我想和你去吹吹风。什么？张学友的歌，想和你去吹吹风——我笑了。我们一如每一次那样，在街上走，进一家大排挡吃面食，或看一场电影，最后道声拜拜散去。我依旧只有只言片语。我本人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或许是平静的生活固定了我，哪怕是面对她。兴趣来时，说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工作，但都是小心翼翼的，支离破碎的；我们不停地走，而攀枝花并不大，所有的街道在我看来即不能添加气氛也无法改变我和她。我们差不多每周都见面。我喜欢走在她的左侧，这样子我感觉我比她高出许多。当然，纯粹是我的一点个人喜好而已。从我的角度望出去，她的鼻子很小，嘴唇很突出，或者说性感也可以；看得久了，我对她逐渐有了一丝好感。  许琳在一家娱乐场所上班。她是那里的酒水员，事实上在我看来，酒水员通常是面带微笑的，但她无论从年龄或者经验上都给人感觉不象。她生活挺节省，就我所知，她的朋友不多。我隐约觉得，她的内心正也和我差不多，希望将来能有什么改变从而离开这座城市，在一个没有熟人的地方过新的生活。“你为什么点了沙锅米线？”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什么？”“那天晚上，你问也没问我，就点了沙锅米线？”“怎么了？”“你怎么知道我爱吃沙锅米线？我说，“我乱点的。”她停下脚步，转脸望着我，用手抚着头发。冷风吹得她很凌乱，“那不算缘分，对吧？”我点点头，“恩。”她很认真地望着我，双眼放射出漆黑的光。“怎么了？”她摇摇头，向前走了两步，双肩微微耸着，似乎她想跳起来，或者迈开一大步，但她只是耸了耸肩，什么也没做。似乎她那条洗蓝的牛仔裤束缚的不仅仅是她的两条腿，还包含着更深的我所不知道的东西。4    中秋节那天，我买了一张唱片，用金锡纸包好，打算送给她。很早就想买这么一张关于概念音乐的唱片了，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找到，但我不知道她是否同我一样喜欢听一些节奏缓慢和模糊的音乐——所以买了之后，心下有些忐忑不安。那天的天气预兆似的不好，阴沉沉的，黄昏时下起了小雨，我没有带伞，刚巧走在雨下——四处又没有可以挡雨的；刚开始还小跑了一阵，后来索性任雨淋了，反正雨也不大。公共汽车挤得厉害，也摇晃得很厉害——一路上都可见泥泞的工地和走来走去的工人。下了车，只觉得自己的身体挤得狭窄了，头有些痛，被雨水和闷热侵蚀得厉害。赶到餐厅时，许琳已经坐在那里了。双手支着下巴，呆呆的望着桌上的鲜花出神，甚至我近来她也没发现。“嗨，”我在她对面坐下了，“等了很久了吧？”照例是这样客气的开场白。她照样摇头说，“没有。”口气依然是淡淡的。我狼狈不堪地整理着头发，餐厅里放着低低的音乐，一如上次一样，只是气氛有些不一样了，是转清晰了还是更加暖味了呢，我说不上来。窗外街灯点燃了，
淡红的灯光给建筑物染了一层柔和但虚幻的色彩，一霎间，我有了舞台上的感觉。我喝着啤酒，用平缓的语调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小时候的事。工作的事。朋友的事，我漫无目的地讲着，并不是很详尽，有些前言不搭后语，相信她也有些同感——假如她是在认真听的话。而我呢，一边抚弄头发，头发渐渐的干了——我竟也能等到这一点。打开第二瓶啤酒我没了语言。我一边吸烟一边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时间缓缓的流逝。她说，“其实我挺爱笑的，只是跟你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很累。”我静静的坐着，事实我早有一种预感——但我奇怪的是我的心不象我想象那样——怎么说？伤感吧。我平静得象是钻出了我的身体，望着坐在桌子边的我。“其实我也没有什么朋友，”她说，“在单位上，我也不太合群，有时候还和别人吵嘴，她们说我挺孩子气的。”我点点头。“其实——”她说；我挥挥手，说，“别说了。”她望着我。我望着别处。风景从我眼前缓缓移过，行人如平常一样来来往往地，一切都未改变，改变的只是我而已。她拿出一盒磁带，“给你，”她说。那是一盘吉他曲。我一直紧紧的握着裤兜里的CD，那天晚上，我始终没有把CD拿出来。她不知道我想的正也和她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的音乐带预示着结束，而我的CD则想打开那一层隔膜。 “走吧，”她说。“好，”我站起来，结了帐。那天晚上我仍然送她到家门口，并且还相互说了再见，然后我转身走入冰凉的街道。夜晚的风吹过我的身体，带着强烈的颓废的气息，吸引着我的思索。之后我又去酒馆喝酒，不是狂饮的那种，只是细细的慢慢的喝，所以直到深夜我也没醉。 之后，我一如既往的上班下班，每天晚上依然坐在电视机前消磨时间。我似看非看的望着电视，心中有种莫可名状的心绪拽着我。每天10点钟一到，我便关掉电视，回房便睡；夜里常常翻来覆去，只觉冬天到了，厚厚的棉被依然止不住我的冷。12月份下了一场雨。我的工作也连连出错。但是在我看来那并非单单是我的过错，我只是单位上派系倾扎的牺牲品而已。安静的日子结束了。我换到一个谈不上轻松但也说不上辛苦的工作岗位，每天干一些体力活，不过也远未到疲劳的地步。下了班依然坐在沙发里看电视。我一边默默注视着电视闪闪浮动的画面，一边在想，我到底在追求什么呢？两个月后的一天，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象许多个星期一样大街小巷漫无目的地乱逛。我在书店停留了两个小时，但走出来的时候，记忆随之远去，什么书也没给我留下印象；在CD店，我又驻足了很长时间，当我看见橱窗里的我时，觉得那形象已经有点让人窃窃私语了。在街角，靠近广场的位置，我看见一个穿蓝色牛仔裤的女孩的背影，于是我匆匆过去，想知道我是不是邂逅了她。可我不小心撞坏了额角。
报亭支出来的铁皮撞坏了我的额头。血流了下来，我只好转身买了一扎餐纸，捂着头，走到广场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血染红了餐纸，但我不觉得怎么痛。两个女孩看到我捂着头，赶忙绕开，我笑了笑。我忽然明白无论怎样的坚韧，怎样地麻木，怎样地理性，可事这一切如海水般退潮之后，剩下的，便是人性与之具来的软弱和悲伤。我才明白这两个月以来，我心中有一个纯粹的空洞，没有东西可以填补，因此我身体飘忽，思绪烦躁不安。我捂着额头，一动不动，任凭悲哀在心中泛滥。一个老者小心翼翼地劝我去看医生吧，我说没事。可当我拿下餐纸，血又立刻涌了出来。那天下午暖风和煦，人群扰攘，我只能这样子坐在广场的角落里，我并不想让人看见我流血的头。

刘成渝 · 发表于 2008-10-6 21:48:01

<p class="MsoNormal" align="left" style="MARGIN: 0cm 0cm 0pt 190.5pt; TEXT-INDENT: -63pt; LINE-HEIGHT: 16pt; TEXT-ALIGN: left; mso-line-height-rule: exactly; mso-list: l0 level1 lfo1; tab-stops: list 190.5pt;">第二章              古城1上了大约二十名客人后，公共汽车驶出了客运站，沿江而上；灰色的山脊和绵延的钢铁厂区沐浴着夏天的阳光。公共汽车驶出格里坪后，景象开始变得凄凉，荒山野岭等不断地闪入眼帘。天色变得阴沉，但热的厉害，到处是尘土的味道——公路上全是烂泥，路边也筑有工棚，但是我看不到一个工人。汽车颠簸大约一个小时，路才变的好转，可随后的山峦都变的巨大起来，山上的树木也渐次增多，黄昏的阴影骤然落了下来。吹来的风已不似先前那般湿热，有些冷，其他人都关上窗，但我反而将窗子开大，汽车沿着山路向上，我则凝神倾听着熟悉的空洞的风声。远处一缕白烟袅袅腾起。几只狗汪汪叫着。汽车来到小店停下来，司机告诉乘客要吃饭可以请便。我下了车，伸伸懒腰，吸只烟，去厕所，在房子背面写着一个极大的标语：×××生儿子没屁眼。我身后一个女孩拍拍我，我回头望去，她说：“你挡住我的路了，”那是我的邻座，先前一直没怎么留意她，这时候才看清她是年轻女孩。她穿着一件短袖毛衣，紧身的，从背后看比从前面看要好一些；下身则是一件黄色的卡其裤，远远瞧去还以为上面沾满了泥巴，走近了才知道不是的。她带着两个旅行包，都塞的鼓鼓囊囊的，而我则是两手空空，甚至连一条毛巾也没带。事情是这样的——我走到桥南，原意也只是乱逛，并没有想到去远行；闪亮的光线，飘落的树叶和行走的人群都一如既往地旋转凌乱，而我有如是旋涡中的孤帆，只是浮在那儿，想不到也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后来一辆黄河大客车在公路边停下了，车上一个妇女喊丽江丽江，手中拿着一块木牌，那牌沿是湖蓝色，由此我想象到了湖蓝色的丽江。于是我就登上了长途汽车，想也没想；至于什么换洗御寒的衣物和洗刷的用具，想也没想。那是5月的一天。 汽车继续行驶。我凝视着昏暗的大地。汽车爬上山巅，我觉得离天空很近，汽车驶进峡谷，我像是被大地所抛弃。车厢里云雾缭绕，像是着了火。我不停的抽烟。我身边的女孩不停的咳嗽。我想调整坐椅的角度，但我找不到机关。我坐得不舒服。膝盖顶着前面的靠背，半躺着。“椅子跟你有仇吗？”我身边的女孩说。“谈不上，只是想拆了它。”她没说话。一个人？我问她。她点点头。她有着一张灿烂的脸，双颊很红，象燃着；一层金色的绒毛光可鉴人。我也是一个人，我说。她说我知道。你怎么知道？我问她。她说还用问吗？你连一条毛巾也没带。我笑了，“去丽江旅游？”“难道是去玩吗？”我又笑了：“你讲话挺冲。”“谈不上，只是觉得你不怎么象好人，”她转头一笑，“不过你有点傻乎乎。”她叫蒋丽，一家医院的护士，一个活泼但孤独的女孩。我对护士的印象是白色，迈着悄无声息的步伐，面无表情，嗓门很凶，回家之后一遍遍地擦地板。不过她不是。至于她单身出来旅游，或者有原因，或者没理由，但总的来说，我认为这是一件危险的事。同样她认为我也很奇怪——连行李也没有一件；她说从上车起她就觉得我很奇怪。我一根接一根的抽烟，样子酷极了。我告诉她早晨我坐在桥头，用投硬币的方式决定我去不去丽江。结果我猜中了。她点点头，说酷极了。她说你一定遭受到什么打击。我说你猜对了，事实上我伤心之极。她大笑，拍掌说，我也是。她请我吃巧克力，我问她有辣的吗。她说好，下车我请你火锅。她的眼神有一丝孤独，但我看不出有什么伤心之处。上车伊始她就在吃巧克力，现在仍然在吃；有人说女孩伤心的形式是不停的吃东西——怪不得她的背包如此鼓囊，原来里面装的都是零食。她深吸一口气，很陶醉的样子，——真想跳进巧克力淹死，她说。 天空变得奇怪的透明，像一面静止的镜子，尽管天色依然阴着，但云层后面，象有什么光芒似的停着。汽车仍然穿行在山峦之中，山上林木葱郁，透着新鲜的气息，潮湿贴着我们的肌肤。山峰有如柔软的手指，远远看去，忽然变得很亲切，仿佛一切都被过滤似的干净。蒋丽跟我换了位置，一颗头探出了窗外，伸手抓着，说，好美。她柔软的手指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痕迹。我闭目养神。她问我叫什么名字。我说十一月的雨，红旗下的蛋。她笑了，说，好名字。我说你知道？她说当然，十一月的雨是枪和玫瑰的名曲，红旗下的蛋则是崔健的。于是我们聊了起了摇滚。从平克.弗洛伊德到邦.乔维，这个女孩居然无所不知，而且尤其喜好重金属，不过，她说，布来恩.亚当斯也不错。亚当斯有着颓废沙哑的嗓子，听一遍我就想流泪。她问我喜欢什么乐队，我说，谈不上，只是更喜欢那个长得像鬼的歌手。她说，我知道你说的是谁。MTV放过他的歌，棒极了，忽然她耷拉下长长的睫毛，叹一口气，说，不过十月的雨太忧伤，我一般不听。既然她是如此的摇滚通，我只好闭嘴，她告诉我对待摇滚不能光以为它是流行形式，事实这是一门哲学。于是我管她叫摇滚哲学女孩。我问她真是护士吗？她嚼着口香糖，说，那还用问。忽然她拉着我的袖子，指着某处说，快看。路边一个铁匠铺一闪而过。一个赤膊的汉子打铁。铁水通红。怎么了，我问她，她说，天哪，铁匠。我想，最好的办法就是闭目养神，这个女孩闹得慌。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几次碰醒我。她不停的动来动去，假如只是嘴巴在动，也就罢了，但她偏要动胳膊动腿碰醒我。车厢内弥漫着倦意，大家都在打瞌睡，只是除了她。我的耳边除了风声，便是这个女孩弄出的怪声响。响声包围着我的头颅，一个疲累的梦。大海，沙漠，雪山，或者戈壁，无不梦游而至。忽然一切都消失了，我沉入现实，那个女孩推醒我，说，到了到了。薄云贴着天壁，冻僵似的发紧。路边是一排排杨树，地势开豁平坦，但远方依然是群山，那一片天空则呈现出湖蓝色，有如倒悬的大海。经过与这女孩半日的相处，我已经摸清了她的脾气，按照她的思路来说，到了到了就是快了快了。我说下了车一起走，她说，好，下了车一起走。前面呈现透明色。一座蓝色之城，我觉得很冷。                            2下车时我没看见她。我站在车下左顾右盼，可她不见了。车上乘客也不算多，下车时也并不拥挤，可以转眼，她便不见了。客运站人群涌动，我被淹没，她也被淹没。天色透明，我像进入了一个巨大的透明玻璃瓶，没有太阳，但到处都是耀眼的光芒。我想也好，便一个人沿着公路向上。我买了一件毛衣，一条毛裤，现穿，但依然觉得冷。公路上没有水泥地，全是烂泥，两边是红色的房子，墙面上溅满了泥浆。后来看报纸才知道，原来丽江刚遭遇了一场大地震，拆的拆，建的建。一场灾难。但没有毁掉个梦——古城。我要去的地方——古城。为什么是蓝色？我没看见一点蓝色。但由始至中，我总感觉丽江是一座蓝色之城。记忆深处的纯洁之蓝。  我在古城外安顿下来。一家不起眼的旅社，单人间，一台彩电，一盏白炽灯。我吃了一碗米线。黄昏时分，我慢慢向古城走去。 古城门口矗立着一座大水车，褐色，缓缓旋转，流水溅起的声音舒缓有致，像忧伤的大提琴声，这让我想起了李安的《卧虎藏龙》，声音和画面都是如此的古老和空灵。闪着尘埃的房屋一排排的延伸，有如钢琴上的黑白按键，每一个古老的房宇，代表着一个音阶，延伸开去，远方，是冻僵的天空。我走进了古城，脚下的青石板有神秘的味道，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屋宇的基石坚韧粗糙，舒缓的河流柔软精致，高的重音，低的轻音，搭配得很完美；河上有石板桥，两岸杨柳倒垂如画。许多人懒洋洋地坐在树下品茶，聊天，有人在弾钢琴。没有阳光，但树梢、茶水、藤椅以及地面都闪着深沉婉约的光芒。这是个闪亮的阴天。很静，风轻轻地吹着，柔软的手指般从我的双肩滑过，这感觉好极了，我像一个流浪的人。游客很多，擦肩而过。古老的房屋，一个逝去的情怀，仿佛崩溃了几个世纪，剩下的，是凄凉，我有这种感觉。沿河两岸都是店铺，已开发的旅游区，门缝里长着青苔，门里坐着长发披肩的流浪艺人，一个陕西来的画家，在古城开了一家画廊。室内面积狭窄，白炽灯摇摇晃晃地悬在我的头顶，光线四溢，分荫离析般，三面墙上都是版画，粗犷的线条，浓烈的色彩，以女人为主，乳房都异乎寻常的巨大。我慢慢的看着。靠东侧的墙上挂着狞猎、划水和戴羽毛的人的画，有点象古老的岩画。其中有一幅画凝结着一个倒三角形，我问画家那是什么，他说，一滴水，或者你也可以理解为一滴泪。忽然我觉得很奇妙。蓝色。是的，每一幅画中都有蓝色的影子，包括整间屋子，蓝幽之光，它淡淡的在我身边投下柔软的轮廓。我出了画店，蓝色消失了，对面坐着一个流浪歌手。那汉子坐在对面的门槛上，咳嗽了两声。他穿着一件褐色的背心。背心上有汗珠，我经过他身边。他弾起吉他，唱歌，我没在意，走出两步，但又停下了。我转头看见了他那张脸。一张刀子般的脸。他大声唱，脸变形了，显得很痛苦。但那嗓音却是我从未听过的荒凉。起先不甚响亮，但接着，震撼人心。 蒙面天涯我看不见城市的脸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一只狼引导着我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我看不见群山和大海但我看见了寒冬和盛夏一只狼引导着我我蒙面天涯 蒙面天涯，四海为家与狼为伍，立于悬崖没有思绪，没有记忆夜幕之下我们只有一支寂寞的狼牙但永不开口   永不说话永不开口     永不说话一只狼引导着我我蒙面天涯……  ……我听见了轻微的啜泣声。                                                                      3    我转过头，看见了蒋丽。她脸上有泪花。听见了，她说，听见了，我说。她说，我想哭。我说，我知道这个人是谁。“是谁？”“马格。”“马格？”“《蒙面之城》里的那个主人公。”“一本书？”“对，我以为虚构的，原来真有这个人。”“是他？”“对。”“好看吗？”“还可以。”“什么名字来着？”“蒙面之城，讲马格的流浪生涯。”那个人抬头望着我们。他约莫有三十岁，不确定，那张脸有伤疤，粗犷，但一点也不觉得可怖，相反，他眼中的冷漠之色令人景仰。他的肤色黝黑锃亮，我从那里看到了西藏的河水，那里的河水洗刷着他的肌肤，跳荡着蓝色的花朵。“走吧，”我说。“怎么了？”“他始终是一个人。”“我想给他打声招呼。”她果然走过去。过会她回来了。我问她说了一些什么，她说，那是秘密。我回头看，那人低头弄着吉他，头发遮住脸，没有狂风，但头发在飞舞，正如歌中所唱的，一张蒙面的脸。“真想听？”突然她又问我。我说随便。她说，瞧你这个人。我莫名其妙，转头看她，她说，他去过哪些地方？我告诉她马格是北京人，十七岁开始流浪，甘肃，西藏，深圳，他还组建过一支摇滚乐队。她深吸一口气，说，哦，耸耸肩。我问她到哪儿去了，她说她下车也没看见我。不过，她眨眨眼睛，说，这不又重逢了？我问她住在哪儿，她说，那是个秘密。又一个秘密，我笑了。我们顺着河流向上，穿过一排排杨柳，她用手掌抚着柳条。天色渐沉，古城披了一件褐色的斗篷。我们来到一个小型的广场。她四处逛着店铺，我无所事事的站在树下。像是有雨点砸到了广场上，但我走出树下，什么也没有。广场上人来人往，到处飘着温柔的尘埃。站在这里，人很容易沉沦颓废。我慢慢踱步。走到广场一角，那里正放着音乐。声音不大，有如菲菲的细雨拨动脆弱的心弦。加州旅馆。我凝住了。恍若沐浴在细雨中。我听过很多遍的《加州旅馆》了，可在遥远的地方，一个古老的人潮涌动的广场，即将崩溃的光线中，听到这熟悉的旋律，仍然不能抑制。我被击中了。耳中是呼吸声，二重唱，我的和身边的。阴影掠过我的脸颊。我转身过来，便看见许琳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也正在倾听着加州旅馆。没想到她也来丽江了。    我向许琳走了两步。她转头，看见了我。满眼惊讶。那是个奇妙的黄昏。两首歌，让我碰见了两个女孩。先前当我站在古城门口凝望着褐色的小车缓缓旋转时，便已感觉到了某种征兆。 你也来了，她说。“这不算缘分，”我说，“对吧？”她笑了，回头望望。她的秀发染着正在消逝的光线。她站在光芒的中央，身后正在沉沦。黄昏撞击着夜晚。古城响起了天籁之声。“还记的这首歌吗？”我问她。她点点头。她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宛如站在湖泊中央，温柔沉静，是记忆里的模样。“你变了，”她说。“没有，我还是男的。”“……，”她笑了，“你怎么样？”“还行，除了感冒，拉肚子，流鼻涕，打吊针，一切都挺好。”她又笑了，“你真的变了。”她回头望望。一刹那，她的脸被光线刺穿。天已黑，广场上燃起了灯光。灯光浸泡着古城，古城柔软如棉花，风丝丝地吹过。她回头望望，我在这儿，她说。一个男人走到她的身边。“我没变，只是你不了解我，”我说。“我呢？”她说，“变没变？”“变了，”我说，“头发长了，长胖了，眼睛大了，鼻子直了，嘴巴也性感了。”我看着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个子挺高，脸孔被灯光抹着，翻起来的衣领僵硬，冷漠，有金属的气质。“说什么呢，”她笑了，“你过得还好吧，看样子——。”“听说过分裂性格吧？”“呃——”。“我就是那种人，挺分裂的。”“精神病？”她笑着。“也不算。要看对谁？譬如对你，我就分裂了。”“你还是合上吧。”我凝目望着她，顿了一会儿，说，“知道为什么？”“什么为什么？”我一笑，“碰上了。”等了一会儿，她说，“这是我男朋友张琦，”她望着身边那个男人，“张琦，这是田蒙，田蒙，这是张琦。”那个男人主动来给我握手。我想看清她的表情。可灯光把一切都裹入懵懂之中。他们俩牵着手，象两张书页，随时有可能被风吹得合拢。时间在古城停顿，轻风在空中飞舞，我想起崔健的歌词——给我点血吧，给我点肉，因为我的病就是没有感觉。这首歌道出了我现在的心境。我想，所谓的失恋，大概也就不过如此吧。“你一个人？”她问我。我正要回答，蒋丽来了。她重重的拍我一下，干什么呢，她的嗓门大得要引发地震。4我很高兴蒋丽能及时赶到。蒋丽背着个大旅行包，手里拎着两个塑料袋，用手背碰我，说，快帮我一下，快活如小鸟状。她还戴着一顶红色的帽子，好看吗，她问我，刚买的。两个塑料袋里装的仍然是零食。“你朋友？”许琳问我。我正要回答，蒋丽抢先说，“我是蒋丽，你呢？”她说，“我是许琳。”“你们认识很久了？”“不算久，还不到一天。”许琳瞪大了眼睛，“是吗？”蒋丽点点头，说，“我们要一起去雪山，要不，明天咱们同行？”
许琳转头看了看身边的男朋友。蒋丽很聪明，我想，真奇怪她怎么会猜得到呢？许琳点点头，“好啊。”蒋丽说，“一言为定，”她不时转头看我一眼，目光里饱含着顽皮狡黠。  我目送着他们远去。“愿意和我去雪山吗?”蒋丽问我。“好。”“好是什么意思？愿意还是不愿意？”“愿意。”“走吧。”我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古城游人渐少,灯光随之黯淡，一个人坐在巷子深处拉二胡，音乐裂锦般悲哀。我们穿过一条深巷，足音足然；我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四处空无一人。夜雾很浓，有一种凄凉之美，如二胡的琴声，两相配合之下，相得益彰。街道和房屋在音乐声中飘飘荡荡，醉了；这是真正的古城。蒋丽说。我们迷路了。她展开手掌，下雨了吗？她问。空气很潮湿，灯光无力穿透夜雾，我不能确定。她柔软的手掌是迷雾中的岛屿。叹息，幽泣，风声，琴声，自然和人融为了一块儿。长长的雨巷，有一个丁香一样的姑娘，我想起戴望舒的诗。“嗨，田蒙，”蒋丽说，“很喜欢她吗？”她抱紧肩头，没看我，说。我默默的走着。我闻到了一团香气，淡淡的一个模糊的轮廓，恍若一个蒙面的姑娘投来惊鸿一瞥。是她身上的吗？亦或古城与生俱来的味道，我不能确定，我倾听着，呼吸着。一根琴弦拉着我的步伐，在二胡声缓慢和停顿的时候，我也止住了步。“我这个人怎么样？”她又问。“你太闹腾了。”她说，“嗨，田蒙。”“什么？”“跟莉香比如何？”“谁是莉香？”“看过东京爱情故事吗？”“看过。”“喜欢莉香吗？”“她比你还闹腾。”“是吗？”她说，“哪方面？”“她总是对着那个人的背影大声的喊完治，也不管街上有没有人。”她甜甜的笑了，转头看我，“很有诗意，不是吗？”“没觉得。”“嗨，田蒙，你这个人很无聊哦。”“那好，我们各走各的吧。”我刚刚走出几步，她就对着我的背影喊田蒙。我吃惊的回头，看见她站在孤灯下，披着夜雾，象日本电视剧的女主角那样，又喊了一遍我的名字，然后甜甜的笑了，笑容如花绽放。那声音之大，我估计附近睡觉的人都要吓醒。这个古怪的女孩。

刘成渝 · 发表于 2008-10-6 21:49:03

第三章  雪山                         1清晨的丽江婉约，多情，有花的气息，让人流泪，象是晚上的延续，朦朦胧胧，雾气和朝气没有什么区别；一切都是懒洋洋的，看不到忙忙碌碌的上班人群，有的只是象我一样的旅行者，茫然立在街头。空气出奇的清新。我很不习惯，象胸口被撕开了一个大洞。蒋丽来了。她已经坐在旅游车里了。车子在我跟前停下。隔着车窗，蒋丽冲着我招呼，她依然戴着那顶红色帽子，但上了车，我才发现，她把头发也染成了淡红色了。很酷吧，她问我，我说，象假发似的。“田蒙，”她说，“今天兴奋吗？”“为什么？”“马上就要见到许琳了。”我淡淡的笑了。她说，“瞧你，笑得好淫荡。”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对她做笑状。她说，心怀鬼胎的笑。我做一本正经状，她说，嗯，很正经的笑。我问她多久去染的发，她说昨天晚上12：00点钟。我问她，为什么去染发，她眨了眨眼睛，转头看我，说，好让你爱上我。这一瞬间，她的表情严肃，一张脸一动不动，目光如电，相反我倒有些狼狈，不敢与之对视，“瞧你，”她突然又笑了，“嗯，我对你有信心。”“什么？”“你比那个男人强。”“是吗？”“田蒙，想听故事吗？”“无所谓。”“你这个人——真的很无聊哦。”“那就讲吧。”“现在不，到了雪山顶，我再讲给你听。”“为什么要到雪山顶才讲？”“因为，”她转着眼睛，想了想，说，“我还没想好。” 旅游车望着雪山驶去。路面平坦，山峦都在远方，这是一块盆地，丽江已被甩在了身后；汽车无声的行驶，声音被过滤了一般，透不进来。车窗外的空气粘滞，沉重，但却奇怪的透明。远方有一块蔚蓝色的天空，正如我们来时所见，不，那不是天，那是湖水，水天相接，以为是天，但天空哪有这般纯洁的蓝？靠近玉龙雪山了，可我看不见雪山。太多的浓雾和瘴气遮住了它的脸。当地人说，看见雪山的人，必将受其恩泽。一本书上说，在远古，贝都因人将他们的神山用鲜血染红，而在这里，神奇的力量将玉龙山染白，有如一个陨落的天体，神秘而圣洁地向我展开肢体。我已经窒息。窗外冷风翁然，温度骤然下降，我发抖。车窗上爬满了水珠。蒋丽很兴奋，拿出一本书给我看，那是有关雪山传说的。沿路林木苍苍茫茫，大地潮湿，下雨了，但那雨小的快要溶入空气中。蒋丽将手伸出窗外，用掌心接雨，她的手掌是一个柔软的湖泊。她说，你喜欢雨水打在掌心上吗？大地在倾斜，汽车在爬坡。两边的树木变得茂密、高大，闪亮，树叶上挂着水珠，风吹来，水珠坠落，撞击着大地，水珠崩溃，有一种末日之美。但光线仍很强烈。当地人说，那是山上积雪反射出的光芒，所以光芒是圣洁、不食烟火和寒冷的。没有太阳，但光芒在燃烧，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有如一把剑，剑尖指到我的鼻尖。剑气如雾。                                          2山下游人如织，吵杂，混乱，是另一个世界，躲在寂静的深处，突然向我打开，反而倒让我吃了一惊。旅游车缓缓地驶入停车场，水珠从车窗上划落——气温微微回升，想是人多的缘故。停车场矗立着一块巨牌，广告画俗气而且粗糙，有大煞风景之嫌。我们下了车，“田蒙，”蒋丽说，然后朝我贼腻腻的笑了。风吹着她的脸，整张脸都在动。我叫她不准笑，她说，“你的心上人。”她手一指。她说，“我去买票。”我看着她消失在人群里。她蹦蹦跳跳，如无法停下来的风，是这样么？我想。许琳站在卖胶卷的店铺外。她已经看见我。 “你男朋友呢，”我问。向许琳靠拢。“买票呢。”许琳说。“很冷啊。”“是啊。她也很可爱。”“蒋丽？”“是啊。”我笑了笑。一时语塞。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在雾中闪现。闪亮的雨点从我眼前坠落。她说你头发湿了，我说，雨不大，我心里正热着呢。“你在听音乐吗，”她问我，我点点头，把随身听的耳机塞给她，我冰凉的手指触着她的肌肤。“是《加州旅馆》，”她说。“想听吗？”我说。“不用了。”她把耳机还给我。我轻声哼着那首歌的旋律。轻柔的歌声拖住了时间。 “田蒙，”她说。“什么？”“没什么。”她裹紧了衣领，回头望望。雨下大了。她打开雨伞，叫我也来，我摇摇头，说，我宁愿在雨中看着你。她望着我，两眼闪着漆黑的光。我想我是湿了，雨水从眼前流下，瞬间，她分裂了。她把伞举到我的头顶，我抹去脸上的雨水，忽然觉得安静异常，仿佛世上所有的雨水正浇着所有的大地，只有除了这儿；一团温暖包围着我。“你湿了，”她仰头看我。我裂嘴一笑。 过了一会儿，张琦回来了，“走吧，”他说。“票买了？”许琳说。“买了，你也在。”他伸出手来。我握手，我走出伞下，望着他俩。许琳也望着我。“走吧，”张琦说。“要不，等一会吧，”许琳说，“蒋丽就快来了。”我没说话。雨点砸在我的头顶，破碎的水珠洒到肩头。仿佛世上所有的雨正浇着我。我象狗似的抖了抖身子。那时候的景致是奇怪而迷人的，大雨，迷雾和闪亮的光线不可思议的融为一体，一切都是美丽的，然后就将崩溃。我喜欢这种末日情怀。蒋丽从大雨里钻了出来，没有脸，肩上以上的都是红色和蓝色，吓了我一跳。仔细一看，原来她顶着几件羽绒服。“早知道你们没走，”她说，“拿着，山上正下着大雪呢。” “你湿透了，”蒋丽低声的对我说。“你也是。““干吗要虐待自己？”“你不觉得很酷吗？”“可女孩子不一定喜欢哟，“她眨着眼睛笑了。她浅红色的头发也湿漉漉的闪着光，象一首印象派的诗。 我们站在索道门口排队。我问一位工作人员有没有可以登山的路，她奇怪地看看我。我们顺着人流缓缓走入大厅，厅里有一股檀香球的味道。头上的雨水模糊了我的双眼。蒋丽递给我一块手绢。手绢散发着幽香。接着，缆车下来了，六边形的一个盒子，湖蓝色，没有半点声息地滑进了车道。                            3我们在上升。脚下是黑色的树木。树木消失了，一束光涌入我的眼睛。我靠着玻璃，听着缆车移动发出的模糊声响，“你脸在发红，”蒋丽摸我的额头，“你发烧了，”她吃惊的说。“是么，”我说。我抚摸着自己的额头，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只是鼻孔出来的热气刺激着我的嘴唇。许琳注视着我，“你不要紧吧？”她问。“没事，”我说。他们俩站在对面，张琦一直望着外面的风景。玻璃上铺满了水汽，望出去的风景如浮雕一般，被各种图案所分割，用手抹去，是群山，浮浮荡荡，似梦中所见；我看到了雪，虽然不明显，但那雪，我是分辨得出的。“像往天上去。”蒋丽说。大地下沉，天光渐明，我注视着，残雪如镜，仿佛山峦已被刺穿。“田蒙，”蒋丽说，“好美啊。”“嗯，”我回答。“真想从这里跳下去。”“那可不好。”“真希望绳子断了，从这里落下去。”“那更加不好。”——我很奇怪这女孩何以会有这种吓人的念头。“我说是我一个人，我要是掉下去了，你会救我吗？”“当然。”我说。“宁愿自己的命不要？”我犹豫了一下，“不要。”她长舒了一口气，看我一笑，说，“田蒙，你是一个好人。”“这就算好人？”“当然，我很喜欢听甜言蜜语的，我很容易被骗哦，田蒙。”我顿住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许琳就在对面，她显然听到了我们的谈话。她的后颈微微的颤动，没有风，但头发在动。过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坦然看我一眼。张琦在她的耳边窃窃私语，她又转头望着风景。越来越多的雪。耀眼的白。我被光芒所包围。山上呈现出一派大理石般的光滑。乱银之色。我们这些没有见过冰天雪地的人，无不屏住了呼吸。此刻真是静极了。四下大雪如泣，视线全被撕烂。山峰陡峭的悚目惊心。我淹没在光芒之中。对丽江来说，古城是过去式，怀旧和寻梦的地方，而雪山是现在式，一个光荣和梦想之地。几千年前，或者更久远的年代，就已注定了我们将无法超越。它凝视着大地，不露痕迹，无所谓岁月和风霜，而几千年后，它们仍将屹立大地，注定了我们无法超越，对于寻找光荣和梦想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现在更重要的吗？
                             4接近终点，大雪狂舞。“田蒙，”蒋丽说。“什么？”“好冷。”“嗯。”缆车开进了终点站，我们下了车。一群广东来的老年旅游者带着氧气瓶走在我们前面。风声撞击着站台，一片空洞、荒凉的声音。我扣死风系扣，戴好风帽，但气流仍然金属般割着我。我象一个稻草人，我们都象。我们都是稻草人，谁动谁是王八蛋————我想起小时候的游戏。风拍打着我。蒋丽推开玻璃门，走进白色的世界。雪花钻进了站台。“来啊，”蒋丽向我招手。我走进了大雪中，如同走入一种宿命。雪片膨胀，旋转的向我坠落，风快要把我拎起。那正是5月间，初夏，雪花带着阳光的色彩向我坠落，将我置身于明亮的寒冷之中。雪厚极了，直没脚背，柔软如梦，对于没见过雪的人而言，怎样形容都不过分。我们向前走去，看见了浮浮荡荡的群山，它们夹在雪花的缝隙里，显得是那样的黑，“好大的雪。”许琳说。“象两个世界。”我说。“我觉得心都飞走了，”许琳说。我叫她往后看。身后是挺拔的冰峰，有力，孤独地刺入云霄，一把传说中的剑一般，巍然屹立。山峰悬着冰柱，立着冰刀，冰棱，它们发出光芒，光芒也如它本身一样凝固，有力。“原来这还不是山顶，”她说。我们向下看去，一处悬崖阻隔了我们的视线，悬崖上积着尺深的雪；更多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向峡谷飘去。蒋丽靠着栏杆，身子尽量前倾着，张开两手大口呼吸着，“还记得吗？”她说。我说，“记得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故事。”“记得。”“我想起一个人来，去年五月，也是今天，我曾同他一块儿来这看雪。”她转头看着我，把头上的帽子取下来，满头秀发遮住了她的脸。她的头发夹满了雪花。“怎么了？”她说，“他跟你同名，也叫田蒙。”“原来如此。”她反而奇怪的看着我，“怎么了？”“不冷吗？”“不冷。”她揉着通红、流鼻涕的鼻子。一瞬间，我看见了那个蓝色的湖泊。它沉静如海，散发着温暖的光。我紊乱的心安静了下来。从前觉得它高不可攀，现在却是那样亲切。雪花向其坠落，看起来很近，其实隔得很远，宛如一块蓝宝石发出丝丝的白光，既壮观，又奇特，有魔鬼般的诱惑力。蒋丽转身向后。我问她去那儿，她不说话。她淡红色的头发变成了白头发。但她抖抖头，柔和的红色又回来了。大雪斜飞，要穿过她单薄的身子似的，远远瞧去，她就象一根遗弃在冰雪里的骨头，孤独、可怜和无助。其实我们都一样，只是自身感觉不到罢了。大雪里，那群广东来的旅游者打着雪仗，老头打老太太，开心得象孩子，很奇怪？其实人无所谓年龄，只要立于这天地之间，情感便喷薄而出。山下，山下是怎样，还在下雨吗？攀枝花又是怎样呢，依然阳光四射吗？但是站在这里，望着闪亮、银色的雪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下雪。它在阴郁的山峦的每一片树叶落着，在柔软的湖水上落着，落入黑森森的、奔腾的虎跳峡中，也落在荒凉的荆棘丛、埋葬死人的乱石堆中。雪花穿过大地，轻轻地、慢慢地，象是要落进地球的心脏，一直要落到地球的另一面。许琳解开了头罩。她的双眼里似也坠着雪花，闪亮，潮湿。她望着远方，娇嫩的双肩向上耸起，羽绒衣紧紧包着她的上身。张琦伸手拥着她的臀部，一动不动地抱着她，手颤抖着，绯红。我轻轻哼着小曲。她问我那是什么歌。我说我也不知道歌名，是从街上听来的。我只会一句—— 我看不见城市的脸           但我看见了星星和晚霞一只狼引导着我我蒙面天涯                                  永不开口  永不说话夜幕之下我们只有一支寂寞的狼牙 很久，她没说话。张琦问她冷吗？她摇摇头。我回头看去，蒋丽越走越远，她的影子越发单薄。风很大，穿过许琳，最后到达张琦。许琳长长的头发飘到了张琦的脸上，他嘴巴里挂着雪花。我摇摇晃晃，许琳吃惊的看着我。“你的脸很红，”她说。“象在燃烧，”我说，“是吗？”“那歌——”，她顿了一下说，“很好听。”“很荒凉？”“有点。”“田蒙，你不要紧吧？”我露出牙齿冲她笑了，“很厉害，要死了的那种。”她有点发窘，稍稍离我远了一些，把帽子又戴上，成了一个蒙面女子。我回头望去，蒋丽缩成了一点，象坠落地上的一个红色雪花。她摔在了雪地上。那边的雪更大，坡度也跟陡。我不明白她干吗想要登山——显然那很危险。我大步向她靠近，步伐很沉，象深陷泥潭，雪地拽着我的双脚。我迎着山峰走去，雪从脚被没上膝盖，冰凉从脚背直透大腿根部，有点麻木，差点一个趔趄。我到她身后。把她从雪地里拉起。她整个身子都埋在雪地里，我猜要不是我及时赶到，就要出人命了。她头发、眉毛、嘴巴都沾着雪。一张脸小鹿似的的通红。她目光闪动，眼睫毛垂着几颗大大的泪珠，象一个变幻万千，若隐若现的存在。我问她怎么了，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她奋力后退两步，要不是我拉住她，她又要摔倒。“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她——她是一个极端的女孩，笑起来很灿烂，可哭起来竟也这么悲伤。她抬起脸，孩子般的擦去泪水，“我想起了去年的今天。”“很特别？”她点点头。她望着玉龙雪山。一个无法捉摸的世界，透明，深沉；天低垂在雪峰之上，就象被雪峰刺穿，受了伤，痛苦垂头。冰和雪一道道、一片片地覆盖着岩石。她望着，凝固的女孩，“无法企及，它太高了，”她说，“对吗？”我看着她。她双眼里蕴着悲伤。她笑了，但泪水却大量的涌出，泪珠闪耀着她的脸，象一幅伦勃勃朗的肖像画。画名叫《饱含泪水的笑》。我的心飞了，掉进了漩涡之中，和她一起旋转，在悠悠扬扬的大雪里，我仿佛看见一个年轻人滴着水珠的身影站在雪地里望着我们。我的双眼潮湿了，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圣洁之感。我被一片光环所笼罩。许琳气喘吁吁地赶来。“你们不要紧吧，”她说；她走得很快，摇摇欲坠，热气、声音和某种冲动一齐扑到我的身上。我拍拍身上的雪花。她拍拍胸口。她的脸晶莹剔透，双眼清澈如水，隔我极近；我扶稳了她。她身后的张琦正快步赶来。这一瞬间，安静如柔的湖水包围了我和她。我想也没想，低下头，靠近她，吹开我和她之间的雪花，贴上她的嘴唇。我吻了她。她的双唇冰凉。她的双眸映着我的身影。凝固，释放。我松开了她。她的呼吸如羽毛般轻轻地落。她望着我。干净、没有一点尘垢的表情。“田蒙，”她说，“你。”“直到全世界都溶成了雪，”我说，“这一切都不会改变。”雪花从我们眼前滑落，一瓣接着一瓣，安静极了。再也听不到风声。有的只是我，她，蒋丽，和一种奇妙的气氛。

刘成渝 · 发表于 2008-10-10 20:05:59

这也是朱均比较重要的一篇小说!欢迎朋友们品读!

王子俊 · 发表于 2008-10-13 00:49:15

先顶下，有时间好好读！！！

曾蒙 · 发表于 2008-10-14 11:35:46

加精

jinshengshui · 发表于 2008-10-23 15:21:44

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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