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与格非小说的比较研究

张立群 · 发表于 2009-1-18 08:36:27

在随笔《十年一日》中，格非曾写道：“在1986年就看出博尔赫斯和马原小说有着重要联系的人并不多”[1]，这种不无炫耀的口气至少反映了格非对博尔赫斯的关注程度和当代中国小说一度呈现的历史状态。考察自马原肇始的先锋小说的历史脉络，博尔赫斯或许是和马尔克斯具有同等重要地位的“外来创作资源”，然而，作为一种情有独钟的借鉴关系，以先锋作家面貌出现的格非，或许更接近博尔赫斯并俨然成为博氏最好的中国弟子，而本文正是从这种延伸的关系谈起。一、观念的认同 按照一个作家从前辈那里借鉴某些创作方法的逻辑，格非与博尔赫斯之间的关系尽管多为论者所称道，但究其原因，仍然首先在于二者之间的“契合”与“相通”之关系。纵观格非20年的写作历程，从熟识外来文化资源到深谙西方作家的创作，这位学识渊博的学者型作家的过人之处并不是动辄就呈现出狂飙突进式的先锋意识，而是常常通过诗意的哲学和形而上的玄思进行叙述。从某种意义上说，格非更像一位气质古典的抒情诗人，他叙述的纯净透明和结构典雅，都使阅读者常常会在玄奥之余，欣赏到精致的篇章。在一篇关于博尔赫斯评价的文章中，格非曾以“一位冥想者”的身份道出自己对博尔赫斯的认识—— 一个人要是过多地沉湎于冥想，沉湎于那些由宇宙的浩瀚和时空的无穷奥妙所组成的虚幻之境中，他本人亦很容易成为虚幻的一部分。博尔赫斯认为，他所面对的这个世界本来就是虚幻的，不堪一击，弱不禁风。它是由一个更高意志（智慧）的主宰（也许是上帝）所做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梦。另一个梦，是博尔赫斯和所有的人共同完成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就是日常生活。应当说，博尔赫斯的冥想本身或梦本身就是最完整的作品，它是秘密的，不可言说的，如果一定要说，只能借助于隐喻或比方。[2] 然而，对于格非本人来说，他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如在文集自序中写的那样：“我随手写下《树与石》这个书名，并无特殊的含义。也许它仅仅能够留下一些时间消失的印记与见证，让感觉、记忆与冥想彼此相通。一个人若是在作品的意境中沉浸得太深，他本人亦将会不知不觉地成为一件虚幻之物，成为词语家属中的一员。词语为他的梦境创造形态，替他的愿望勾勒出最初的雏形，并赋予他一切的意义。”[3]格非在与博尔赫斯的“对话”中，不自觉地流露出自己与前辈作家的相似之处；而作为一种近乎痛定思痛的叛逆，曾写过一系列所谓“现实主义”小说的格非，在似乎怎么也进入不了当代小说状态的前提下，终于在“1985年的春天，当我在一辆由浙江建德开往上海的途中的列车上开始写作《追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乌攸">乌攸</personname>先生》时，我决定将自己从无休止的自我折磨中解救出来”[4]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创作超越。但是，1985年，当年仅21岁的格非决定改变写作策略，另起炉造的时候，或许，他并未预见有一天他的所谓“先锋小说”会被指认为“博尔赫斯小说中国化”的最佳范本之一。当然，以“契合”和“相通”开启博尔赫斯之于格非小说的意义，绝非仅仅期待以一种机械主义的观点进行简单的比附，而是由这一点进行引申将得到作家主体的自我虚幻、叙述的策略以及历史语境等一系列逻辑关联。即使忽视二者之间在玄学和神秘意义上的气韵相通，所谓“早在几年之前，我就在尝试着小说写法上的改变与调整，试着抛开那些我所迷恋的树石、镜子，以及一切镜中之物”[5]，也会让评论者从意象使用的角度上揭示出二者的师承关系，[6]至于“我一直在暗暗担心，北方干燥的气候不太适合于深思和想像。”[7]则从另一方面折射出格非始终摆脱不了一种冥想中的写作状态。     不论先锋小说怎样以技巧闻名于世，都无法掩盖其语言上的抒情性。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学总是因其时代性而显得情绪盎然，不过，即使如此，在各种文化浪潮催生下的先锋文学何以具有浓重的抒情性，仍然隐藏着超越其表象的复杂历史意蕴，在那些极具传奇甚或历史主义的故事背后，常常陷入无法挽救的颓败境地，或许表明了一代作家对历史和现实的处理态度。在那些表面极具古典主义色彩实则常常在叙述中与古典精神背道而驰的故事中，作家的姿态往往最终表征为在抵御现实和历史的过程中，走向了一种后现代意识。事实上，在抒情的背后，隐含的是先锋小说及其作家本身的某种逃离倾向。尽管，格非曾将其总结为“逃离，在另一意义上就是奔向。正如放弃恰恰意味着一种恪守。小说中的诗性与日常生活的空洞乏味构成了某种眺望的姿态”[8]，但在历史的废墟上建构自己的叙述并最终将历史作为一种空洞的能指，却无法掩饰包括格非在内一代先锋作家自身的困惑。在事后回顾历史的一篇文章中，格非曾写道—— 有人说，博尔赫斯的小说是超政治（或者说超越政治）的，他观察、思考世界的方式基本上是唯心主义的，他的哲学和世界观则是相对主义和虚无主义。……博尔赫斯的小说由于远离了社会现实、政治层面的一般描述和典型化的创作方法，反而给‘想象力’留下了足够多的空间，从而解除了创作上的许多束缚。中国八十年代中后期的创作广泛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并不意味着中国的作家完全理解并接受了博尔赫斯的哲学思想，相当一部分人只不过借助于他作品的幻想色彩，为处于敏感政治学、庸俗的社会学、陈腐的历史决定论重压下的中国文学找到一条可能的出路，这是一个权宜之计。这也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负作用的出现，那就是对博尔赫斯的误解。[9] 看来，格非不但对博尔赫斯的写作观念入木三分，而且，对其在中国所造成的影响同样也知己知彼。作为他者眼中一位“后现代主义小说之父”[10]式的人物，博尔赫斯为中国小说带来的启谕首先就在于叙述技巧的本身。80年代文学进入到寻根文学的境地，已经逐渐在反思的态势下走到一种极致，这使得在背负沉重历史记忆的过程中如何告别历史和苦难成为一时之需。先锋文学及其作家毫无疑问都是以写作拒斥历史和政治的能手，但在另一方面，盲目的表达个体经验又势必会显得凌空蹈虚，因此，将个体的经验提升为一种处于幻想与现实的美学经验就逐渐成为趋势。而从传统的角度来说，反思中的现实主义已经在寻根历史中走向隐喻和象征，并顺而造就浪漫主义的抒情和传奇成为某种表达的前提。“博尔赫斯把现实（生活）解释为幻想，认为它和所有游戏一样，是按一定规范运行的生命体验。这同人类文明的‘解构师’们的‘神话’说岂不有异曲同工之妙。”[11]对博尔赫斯创作的评价以及与文学本身固有的传奇效果结合之后，造就了博尔赫斯在80年代中期外来文化资源蜂拥而至的同时，最终与马尔克斯并驾齐驱的“位置”。由此联想格非笔下的意象以及对博氏的独特认识，钟情于博尔赫斯创作的或许俨然超越了一个创作潮流的本身。只是对格非而言，这种意义也有复杂的结构及其具体的文本呈现。                             二、迷宫的结构 对于博尔赫斯及其中国的运命传播，格非的态度是“至少就中国的文学界而言，博尔赫斯为人诟病最多的莫过于他的‘游戏说’。尤其是在那些以倡导所谓‘终极关怀’、‘精神归宿’、‘现实苦难’为己任的批评者眼中，‘游戏’二字实在是过于刺眼了。他们全然不去考虑，作为一个人，博尔赫斯所持有的严肃的政治立场，创作上一丝不苟的态度……”[12]格非对博尔赫斯的评价确然比那些盲目指责的批评家高出许多。而早在80年代，格非就以“我曾经听到过这样一个传说：在一个原始部落里，有两个‘知识分子’在谈论数字的大小。高个子问：‘世界上什么数字最大’？矮个子想了很久终于回答道：‘三’。‘你说对了。’高个子说。我想，在文学这个原始部落里，博尔赫斯发现了‘四’，他是二十世纪无可争议的大师”[13]的创作经验谈，来表达对博尔赫斯的溢美之情。如果以“对应”和“意义”的观点看待博尔赫斯的小说创作，除了上述的“幻想－现实”的游戏之外，博尔赫斯小说最引人瞩目之处就在于一种独特的结构效果，而置身其中，文本结构的开放、元小说特别是迷宫小说和迷宫手法，则是博尔赫斯对后现代写作模式开拓的最为生动的典范性写照[14]。对于常常将现实转化为幻想的博尔赫斯而言，还有什么可以比《曲径分岔的花园》等闻名于世的迷宫式作品更能体现后现代的个人处境和自我精神的呢（这种处境和精神既是对作品同样也是对作者的）？同样地，在格非即兴的小说中，由于“火柴盒”[15]演绎的故事比如《褐色鸟群》，也常常具有迷宫的效果。被<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陈晓明">陈晓明</personname>先生喻为“当代小说中最玄奥的作品”[16]的《褐色鸟群》，不但在“棋”和“镜子”的隐喻中明显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而且，就实际效果来说，也由于作者将时间、存在、幻想、现实、永恒等哲学本体的事物结合在一起而显得晦涩艰深。作为一个“双向探访”又布满循环“圆圈”的故事，“我”在水边蛰居书写一部类似圣约翰预言的书，一个自称叫“棋”并与“我”认识多年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大夹子”来到这里，“我”在长夜里向她讲述另一个女人的故事；过了多少年之后，在水边“我”又遇到了棋，她说不认识我，两个故事相套，结局一样，两个女人都说不认识我。也许，这使用平铺直叙，会成为一个简单的故事，但故事由于格非穿插叙述“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就可以永远讲下去”而显得意义离散，神秘莫测：第一个圆圈是许多年前我在一个叫“水边”的地方蛰居写作，一个从未见过叫“棋”的少女来到我的公寓，她说与我相识多年，我和她讲述了我与一个少女的往事，然而，在多年之后，“棋”再次来到我的公寓，但她却说从来不认识我；第二个圆圈（故事中），许多年前我追踪一个女人来到郊外，许多年后我又遇见那个女人，种种迹象表明，比如“栗色靴子”、“靴钉”等，当年我在企鹅饭店门口遇到的就是她，我追踪女人的事情却在她丈夫的重复中构成一种相似性结构，但她说她自十岁起就没有进过城，后来这个女人成为了我的妻子（其实是我的妻子），但在结婚当天晚上她就死了，这种随意出现又可随意质疑、否定的结构，使小说在阅读的过程中显得扑朔迷离。第三个圆圈，是以时间的方式造成叙事结构发生有悖于常理的改变。结尾是“棋”怀揣镜子而来，和她当年来时形成一个类似的圆圈。《褐色鸟群》由于细节的不真实和不断重复格言“回忆就是力量”，而显示出回忆虽可以恢复在场，但回忆却无法为人们提供真实确凿的证据。所以，只有当下的真实没有过去的真实。小说虽然写到“我”追述1992年春天的往事，但小说本身的实际写作时间却是1987年。这表明“预言之书”实际上是“追忆之书”——为时光流逝而忧心忡忡，逃避现实的结果只能靠“回忆”来替代，而回忆的力量把我带到历史重复的迷宫，历史变得似曾相识却似是而非，这使得“我”的整个存在变得可疑而又不可捉摸。     如果说“迷宫”的使用表明后现代主义者将理解的重心从主题层面向技巧层面进行了大幅度的位移，并进而在博尔赫斯笔下得到了主题和手法上的双重突破：在一种近乎无变化、无发展的循环重复的写法之背后，隐含的是后现代妄图超越语言与读者接受的写作目的，那么，所谓结构的开放或许也可以在视为一种迷宫方式的同时，在博尔赫斯的笔下得以后现代式的开拓——博尔赫斯笔下结构的开放既包括诸如《接近阿尔莫塔辛》、《我和博尔赫斯》式的开头与结局的缺失，也包括《圆形废墟》式的叙述间断等文本表现，而无论是怎样一种表现，都与解构主义破除结构和意义的完整性倾向密不可分。相比较而言，格非对结构开放的使用则显得古典和精致了许多。发表于1987年的名篇《迷舟》在关键时刻出现了一个“空缺”，“萧旅长去榆关”无论从战争线索还是爱情线索上都对整篇故事的展开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然而它被省略了，萧去榆关去看望“杏”还是去传递情报？警卫员并没有考虑是哪种可能，就武断地以认真打完六发子弹的方式对空缺的填充——“31师弃城投降后，我就一直奉命监视你。攻陷榆关的是你哥哥的部队，如果有人向他传递情报，整个涟水河流域的防御计划就将全部落空。在离开棋山来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师长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关，我就必须把你打死”，这显然不是事情结局的唯一解释。然而，正是他的这种行为使这个空缺永远被悬置起来而无法弥合。在这里，对空缺的填充与解释是无效的，无论是萧的爱情填充方式，还是警卫员六发子弹的枪杀填充方式，都造成了故事变得不完整。同时，空缺对读者的诱惑又是巨大的，我们完全在阅读时对此空缺进行再度随意填充：道士的谶语何意？萧旅长去榆关究竟何为？故事的断裂与悬疑均为读者产生了欲擒故纵的神秘性期待。 三、时间的意识 博尔赫斯小说的独特表征，事实上，与其独特的写作观念有关。尽管，在研讨完其小说叙事后再谈观念，会有些本末倒置，但对于格非等一代青年作家而言，或许只有通过熟识文本、体味个中玄妙之后，对博尔赫斯式的经验才会驾轻就熟。正如格非评价博尔赫斯时所言：“在博尔赫斯看来，全部科学、历史学和社会学所建立起来的空间宇宙都是不真实的，他要另外建立一个宇宙，书籍和幻想是构建它的基本材料。时间是这个宇宙惟一的魔法师和主宰。现实科学和历史学貌似能够解释作为人的一切，但惟独不能解释人的命运”
[17]。博尔赫斯小说独特性的逻辑起点，都与他对时间的认识有关。在写于1978年的讲演论文《时间》中，博尔赫斯曾表述：“把空间和时间相提并论同样有失恭敬，因为在我们的思维中可以舍弃空间，但不能排斥时间”；“时间是个根本问题，我想说我们无法回避时间。我们的知觉在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种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而后，从变化和差异的角度入手，博尔赫斯提出了赫拉克利特那句为人引用几千年的名言：“没有人能两次涉足同一水流”。在博尔赫斯眼里，这句名言涉及到了“河流”和“我们”两个流变过程——“为什么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首先，因为河水是流动的。第二，这使我们触及了一个形而上学的问题，它好像是一条神圣而又可怕的原则，因为我们自己也是一条河流，我们自己也是在不停地流动。这就是时间问题。”[18]博尔赫斯对时间观念的与众不同是由来已久的事情，早在完成于1952年《探讨别集》的《时间的新反驳》一文中，博尔赫斯就曾以直言不讳的“唯心主义”语调，强调“我否认将各种行为罗列在同一个时间里的存在。否认同时存在比否认接连发生还要困难的多”，[19]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充分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之中，在以《小径分岔的花园》等为代表的一系列小说中，博尔赫斯的时间观既得到了迷宫式的展现，又深刻影响到了博氏小说中的“现实”成分。应当说，博尔赫斯否定历时性时间观和共时性时间观之后的“多种时间并存而非共时”的时间观只能导引一种迷宫式时间状态的出现，这种“认为不是只有一个时间”的观念，即“存在许多的时间，而且这些时间的系列——这些时间系列的成员之间自然是有的在先，有的同时，有的在后——并不分先后，也不同时存在，它们是各种不同的系列”[20]，应当是属于后现代的一种观念：它解构了习以为常的时间概念，将时间从推向“无时间”的永恒、无限状态，因此，博尔赫斯要进行如下的质疑：“为什么要设想单一时间的观念，一种如牛顿所设想的绝对时间的观念呢？”[21]与博尔赫斯时间观念密切相关的是其对生死和存在的认识，尽管，他渴望建立另外一个世界，不过，人毕竟存在于现实的世界之中，这使得博尔赫斯在探究时间的过程中，难免陷入一种自我虚幻。但怎样的描述才能够生动的体现一个作家在时间的范畴中对生命与死亡的思索呢？作为一个后来者，格非通过对博尔赫斯《一个无何奈何的奇迹》、《南方》的分析，得出了所谓作者自我困惑、不确定性因素以及博尔赫斯“发现并记述了一个个奇迹，但却是无可奈何的奇迹，只有在想象中才有意义。他的喜悦和悲观同样透明、美好，他的‘游戏’寂寞而自由，洋溢着启示的力量”等结论。[22]而事实上，博尔赫斯也确然总是以一种显著的无我性特征和冷静的叙述，表达他对事物的独特认识。《死亡与指南针》、《秘密的奇迹》、《另一次死亡》、《死羽自己的迷宫的阿本哈坎－艾尔－波哈里》等作品，正以近乎眩目的方式讲述着博尔赫斯对生存与死亡的领悟。但思考或许最终无法摆脱“此在这种能在逾越不过死亡这种可能性。死亡是完完全全的此在之不可能的可能性”[23]的终极性逻辑，因而，博尔赫斯尽管以“演戏的方式”“想像”过“体面的死亡叙述”[24]，但他终究要将他对生存特别是对死亡的思索甚或无奈的感慨公诸于众：“永生是无足重轻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永生》）。作为一位自幼就显露文学才华并迅速成为博闻强记、饱读诗书的“图书管理员”，博尔赫斯“无所不读，而且往往读人之所不读”[25]应当是其作品内蕴丰富而外在新颖的重要原因。对现实和时间的认识，特别是晚年双目失明空间感的相对丧失，不仅是博尔赫斯能够常常发出惊人之语的重要原因，也是他的时间观和生命观可以结合的唯一可能。与博尔赫斯小说相应的是，格非小说中的世界是一种双重性的结构，如同镜像结构一样。一面是现实世界：人物、事物、事件。一面是想象世界：时间以及时间中的主体经验，即记忆。某种意义上，这是对小说中人物意识的书写。从《追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乌攸">乌攸</personname>先生》中“时间叫人忘记一切”，显示时间可怕的力量，到《陷阱》中借用博尔赫斯的“棋”、“牌”意象（女性人物的名字），“我”与“牌”的分手，引申出另外一个和“棋”相逢的故事，即格非的另外一篇小说《没有人看见草生长》，从而重新确立了博尔赫斯两篇小说之间的互训原则，并进而与上述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念进行对应。时间的“漩涡”是前行和自我旋转的过程中，很容易在形成“圈套”的过程中，增添小说的叙述特色，而事实上，格非以此而闻名文坛也由来已久。《褐色鸟群》中通过格言“回忆就是力量”制造出一个又一个“迷宫式的圆圈”，所展现的记忆和遗忘归根结底是一个时间的问题；而《迷舟》以“七天之内”演绎的一段玄幻生死，不但在结尾上酷似博尔赫斯《死亡与罗盘》的“他倒退几步。接着，非常小心地瞄准，扣下扳机”，而且，关键在于以时间掌控了主人公的命运。至于《蚌壳》竭尽全力将一个夫妻双方偷情的故事进行逻辑混乱，并以回忆中生殖和性有关的蚌壳以及医治夫妻双方疾病的医生为中介，其实，也不外乎得于格非时空错乱之后的博尔赫斯式的文本互训。当然，最能体现格非记忆和遗忘即时间二重性的文本则是《青黄》。为了探访作为一支漂泊在苏子河上的九姓渔户妓女船队的传说，“我”来到四十年后苏子河畔的麦村，在河水和梅雨天潮湿的氛围中考察历史。然而，正如河水的流淌和船队的漂流，造成历史及其符码的漂流，九姓渔户的迁徙产生了一个带有争议的名词“青黄”。“我”对麦村的人一个又一个地调查，这些被调查者都在竭力通过回忆为“我”提供线索，企图还事物以本来面目，但是这种回忆不是中断，就是被转移到别的上去，“青黄”是指一个漂亮少妇的名字？还是指春夏之交季节的代称？还是指一部记载九姓渔户妓女生活的编年史以及是指多年生长的草本植物等等，“我”对历史目击者与当事人的调查，不但没有澄清“青黄”的意义即能指在文本中由始至终像河水一样飘忽着，却始终无法固定在一个终极的所指上。从理论上说，格非笔下的“青黄”应视为一种“存在”的代表，它是存在意义的语言符号，它本质上是由能指所指两部分构成。然而，时间与历史的流逝使“青黄”的意义最终走向了德里达所言的那种意义无限扩散和延宕，也许，苏子河上的船队本身就已经决定了“青黄”飘忽无迹的本身，它与河水和“记忆之水”裹挟在一切，并在流逝中渐渐消失自身本质化的部分，这样，确切的历史遭到了质疑，确切的意义变成了虚妄，从而使“探访青黄”最终成为了解构主义所言的为了本文放逐历史，“文本之外，别无他物”。在《小说和记忆》中，格非将自己先锋小说的写作旅程叙述为“我在着手写《追忆<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乌攸">乌攸</personname>先生》这篇小说时，第一次意识到了生命、记忆以及写作所构成的那种神秘的关系”，“每一个人一生中所经历的事件难以数计，但只有很少的一部分经过记忆力的筛选被保存了下来，而大部分却被人遗忘了。……因此，我以为遗忘实际上是一种更为深刻的记忆。它不期而至，又转瞬即逝。”[26]格非对记忆实则是时间的认识造成了“回忆是构成写作与记忆之间关系的中介，尽管它并不是写作的最终目的”，“小说艺术的最根本的魅力所在，乃是通过语言激活我们记忆和想像的巨大力量”[27]的观念。对于《青黄》的写作，格非“记忆中的某种情境有时仅仅诱发出写作的冲动，为写作的过程带来了一种心境，为作品规定了一种调性。这种最初的记忆在写作过程中很快将会与其他的记忆片断融合在一处，最终为一种更淳厚、庞大的背景所吞没，而写作的最初契机反而模糊不清了”[28]，充分体现了他的创作也在时间的虚幻中成为了一个又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这样，在对小说零散性、片断性以及整体消解之余，格非也同样步博尔赫斯的后尘在叙述上与后现代本身进行了契合。而在“我写作，尝试解释个人的生命，感觉，记忆之间的种种关系，是因为我没有其他的选择。也许，我们只不过是记忆的奴隶或影子罢了”的叙述之中[29]，格非的写作也或然可以成为他者评论其前辈导师博尔赫斯那样——“在博尔赫斯心中，对写作艺术的审视基本保持在这样的两极：既有着古典的幻想与理念，又表达出现代的怀疑和冥想。在他的艺术精神中，就是如此奇异地熔铸着古典与现代的合金。”
[30]这种“为作家写作的作家”的意识，使格非在先锋文学作鸟兽散之后依然坚守纯文学的创作尺度，并在90年代以后的文学创作中不断获取新的文本呈现。                   注释：[1]格非：《十年一日》，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65页。[2][9][12][17]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格非：《卡夫卡的钟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184、186、191、199页。[3]格非：《树与石》“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4]格非：《十年一日》，格非：《塞壬的歌声》，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68页。[5][7][8]格非：《眺望》“自序”，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6]比如，对包括格非在内先锋小说有深入研究的陈晓明，就曾多次在他的理论著作中指出格非小说中对“棋”、“镜子”的隐喻是受到博尔赫斯的影响，其具体内容可参见《无边的挑战——中国先锋文学的后现代性》，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表意的焦虑——历史怯魅与当代文学变革》，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中的相关论述。[10][14]见王钦峰：《后现代主义小说论略》中的相关论述，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年版，19－27页。[11]陈众议：《博尔赫斯与幻想美学》，《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之序言，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13]格非：《一些断想》，林建法、王景涛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15]格非在《一些断想》中曾有这样的描述：“一天，我和一位河南朋友来到一家店铺前。他对售货员说：买一盒火柴。售货员说：四分。那位朋友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售货员问道：你口袋里有火柴，干吗还要买？他把火柴盒打开，从里面拿出四分钱放在柜台上。我们三个都笑了起来。我当时想到这件事和一个小说的结构极为类似，我用这样的结构写出了《褐色鸟群》。”林建法、王景涛编：《中国当代作家面面观》，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225页。[16]陈晓明：《表意的焦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2年版，95页。[19]博尔赫斯：《时间的新反驳》，《博尔赫斯全集》之“散文卷”上，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18][20][21]博尔赫斯：《时间》，《博尔赫斯全集》之“散文卷”下，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22]关于《南方》的分析，可见格非：《小说的十字路口》，关于《一个无可奈何的奇迹》，可见格非《1999：小说叙事掠影》，均出自格非：《塞壬的歌声》。[23][德]马丁·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修订本），北京：三联出版社，2006年版，288页。[24]比如：小说《叛徒和英雄的主题》是以一个叛徒以“演戏”式的故事情结处死自己，并以一个“英雄”遇刺的形象产生“解放祖国的动力”；而小说《秘密的死亡》则是在死刑之前如何以自己“编排”戏剧消磨时光，“想像”死亡。[25]关于博尔赫斯生平式的介绍，均参见林一安：《走近本真的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总序”。[26][27][28][29]格非：《小说和记忆》，格非：《塞壬的歌声》，9、13、14、16页。[30]高尚：《一个人留下他的影响》，《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选集》（代序），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年版。

屈立丰 · 发表于 2009-1-23 16:32:45

踩一下。

石千雨 · 发表于 2009-2-6 11:22:00

学习中……

钱刚 · 发表于 2009-2-22 13:07:12

辛酉 · 发表于 2009-3-21 16:16:36

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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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尔赫斯与格非小说的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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