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绝顶》

陈依达 · 发表于 2010-9-27 14:46:00

《风景绝顶》

漫长的酷夏，大街上女性各式各样的盘发，往往吸引着我的视线。大概是我枉生一头乌发，不善打理，所以对身怀盘头绝技的女人，总是心存羡慕。我深知为头发塑型，是需要器具来固定的，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孔子论语.卫灵公的观点，至今仍放之四海皆准，在脑壳上也绝无例外。多年来，我积攒了很多漂亮的发饰，不仅形状各异，材质、色彩五花八门，产地也囊括丹麦、法国、美国及韩国等各地，不过它们大多被我搁置在某个抽屉的角落，鲜有闪亮登场的机会。

仔细观察，会拾掇头发的女人大致可划分为两类：都市红粉佳丽与乡村女性。前者往往打扮入时，发型也多为某发廊造型师，根据本人特点因人制宜精心设计出的，每每相当接近某个心仪的当红明星。这类女子本身时尚指数颇高，头发再锦上添花。第二类乡村背景的女子，在城市化进程中，融入洪流的年头不等，她们的衣着未必新潮，色彩搭配或许略显俗气，但她们盘头的技艺常常令人叹服。我见过许多这样的案例，相貌平平的女子，头发被精心打理后，整体气质一下提升了许多，平添了俏丽，女人味浓烈了许多。

今年我在镜前琢磨，盘头课题的美学要点究竟有什么内涵，多次反复实践之后，体会到个中的奥秘。每个人的头型、脸型、发质、身体的轮廓与综合气质是不同的，盘头其实就是将头发资源集中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制高点，把它固定在脑袋的某个地理位置上，其效果不外乎凸现当事人的优势，使得一种美感得以被托举起来。我的最佳点似乎偏高一些，鹅蛋脸便尽显出来，头发盘在太低的位置，土味就出来了，像祥林嫂了。学会盘头真好，一下子有被解放的感觉，经历过满头满脑植被的欺压后，一下子变得很利落，不仅做事方便，人也更具女性的妩媚。

中国是文明之邦，古人历来认为发式能体现与增加仪容的俊美。古代妇女的发式造型极为丰富多彩，一些形式在历代传承中不断地发展与变化。唐朝段柯古在《髻鬟品》开篇就说“髻始自燧人氏，以发相缠而无系缚”，意为自远古新石器初期，祖先以头发缠住头发，这也便是发髻的原初含义。之后渐有关于发饰的记载，如笄是一种簪子，用以固定发髻。隋唐年间流行高髻之风，唐文宗曾下令“禁高髻、险妆、去眉、开额”，以淳化社会风气，效果似乎甚微，至少后人从大量史料与出土文物中，能看见许多高高耸起发式的仕女与歌舞伎的形象。古代发型塑造的基本形式除了结髻式外，还有拧旋式、盘叠式、反绾式、结椎式与对称式，其中当属结椎式最为普遍，采用很广，从商周、秦汉、隋唐、宋、元、明、清等历代皆有。这种发式的梳辫法，是将头发拢结在头顶或侧偏，扎束后挽结成椎，用簪或钗贯住，可盘卷成一椎、二椎至三椎，使之耸竖于头顶或两侧。

野史的记载中，慈禧爱美成癖，一生喜欢艳丽的服饰，尤其偏爱红宝石、翡翠、红珊瑚等质地的牡丹簪、蝴蝶簪。当她二十七岁守寡，按满族习俗为丈夫戴重孝时，不得已下旨令赶制了一批银制、灰白玉、沉香木质地的头簪，期限将至，立刻又佩戴华贵、妍丽的头簪，直至老年。慈禧曾将一枚发簪赏赐给隆裕，隆裕与光绪虽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并无情分。某日当隆裕两次请安后，光绪仍不搭理她，隆裕则跪地不走，光绪使劲请她离转时，碰掉了玉簪，摔得粉碎。隆裕在慈禧面前哭诉，慈禧大怒，更加气恨光绪。

清朝以前，汉族男子本是不留辫子的。1644年清兵入关后，先后攻占北京、南京，厉行剃发令，逼迫汉人违背历史传统与思想感情，削发并留一条酷似尾巴的辫子。历史上著名的“扬州十日”、“嘉定屠城”等悲剧中，明朝的忠义之士与不愿投降、剃发的汉人被“按律当屠”。清朝统一中国之后，剃发留辫凭借着政权血腥的蛮力，由满族风俗变成了汉满共同的风气。鸦片战争后，伴随着中国现代化发展的步伐，许多中国人得以走出国门，接近西方文化与先进的技术。在耳濡目染西方生活方式的同时，中国人因为国家的落后以及脑后的辫子，受尽屈辱。一些留学生开始把辫子盘起来，而陈独秀等大胆者则索性剪掉了辫子。戊戌变法与百日维新运动中，康有为上书《请断发易服改元折》，主张剪辫断发。历史的车轮碾转前行，直到1912年1月1日，在《大总统令》中孙中山规定，中华国民必须剪除辫子，此后剪辫才不再为风尚，而是一项必须服从的命令。鲁迅在《真正的汉民族主义者》中指出，对我最初的提醒了汉满的界限的不是书，是辫子，是砍了我们古人的许多的头，这才种定了的，到我们有知识的时候大家早忘了血史。辫子从此成为历史遗留的符号，充满民族间弱肉强食的暴虐与西方强权对中国耻辱的记忆。与中国男性辫子负面的历史意义相悖，英国法官所佩戴的假发，在民众中至今仍具有代表着司法正义的符号象征意义。历史与民俗学家认为，英国人戴假发大约始于十二世纪。当时上流社会将假发视为一种时尚，是正式场合与沙龙聚会的正规装扮。法国路易十三也曾为了掩盖秃顶而戴假发，引起上流社会的贵族效仿，一度风靡整个欧洲，甚至妇女都戴着假发出席社交场合。早期的假发使用人的头发，直到1822年汉弗莱.芬斯克洛夫（Humphrey Ravenscroft）发明利用马尾制作假发的工艺才另开生面。十七世纪英国人萨缪尔．佩皮斯（Samuel Pepys）以日记的方式，真实的记录了假发在英国流行的历史。“1663年11月2日，佩皮斯得知国王和公爵都将戴假发的传闻后，第二天就急不可耐的将头发剃光，定作了假发。”而这种传统至今仍被延用在英国议会与司法界，颇为有趣的是，司法界的假发，左右每边卷曲三下，王室则卷曲两下。出于微妙的原因，苏格兰则刚好颠倒了过来。

头发究竟是要“直”还是“不直”，这个问题与莎士比亚“To be or not to be”（生存或毁灭），就重要性而言未必不能等同齐观，至少对于爱美心切的女士们，烫发实在无愧为一项伟大的发明。古往今来，卷发被许多民族公认为具有高雅的审美情趣与宗教意义而备受推崇。作为“卷发”的技术手段，古埃及人曾使用烙铁来让头发和胡须卷曲，希腊人则运用铁与土色布制作发卷，而相传罗马的上流社会是以中间插入热棍子的筒状物来卷发……这些大概算是“烫发”的起源。英国人查利.内斯托利1905年在伦敦发明第一台烫发机至今，一百年间，烫发技术经历了30年代的“冷烫”，以及40年代液体中和剂的诞生，69年代应运而生的酸性烫发液，现在烫发与护发的结合，喜爱卷发的女士甚至能在美丽蜕变的过程中，增强与改善发质。

传统中医理论认为，发为血之余。头发的生长与脱落、润泽与枯槁，主要依赖于肾脏精气之充衰，以及肝脏血液的濡养。中医的望闻问切也包括对头发的审视。东汉名医张仲景在《金匮要略方论》的开首就指出“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其间“上工”是相对于“下工”而言，意为高明的医生与普通医生的差别。而其宗旨“治未病”则意味着未渴而穿井的境界。人的病机，往往在“喷发”之前就显有端倪，头发的草木枯荣反映脏腑的诸多机能所处的状态。

头发生长在得天独厚的位置，虽顶天不立地，但在自身之外的视野中，具有不敌脸庞但无限贴近脸庞的优势。作为生理机能的自留地，它也像眼睛、耳朵及其它五官一样，是心灵和精神的窗口，至于从中飘出怎样的信号，决定的因素来自深层。在公共场合，当我注视着日益增多的少白头、与年龄不相称的谢顶，感受到生活对双肩的重压及沉重的存在感，这种份量沿着视线压迫与笼罩着内心。有一两次，我看见年轻女子秃发，不由得萌发过冲动，拉着对方的手，把有限的养生知识传递过去，结果往往很不妙，在这个日益隔离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会认为又撞上一个利欲熏心的、半神经质的怪物。

另一个可能有趣的问题，对社会学家及女权主义者而言：有多少女性拥有决定自己头发长度的自主？我的一位好友，从认识她起总共二十余年，头发一直是搭肩以上的长度，曾几次劝她变换一下发型，寻求新鲜的感觉，其回答大致为：她老公认为短发会造成女人韵味巨大的流失。对此我似乎拥有较大的自由度，而且也几乎最大限度的滥用过它。我不仅是能，想把头发怎样就怎样，而且曾一手操着镜子，另一手操着剪子，在自己头上当过“操盘手”。回忆起来，当时有一股修剪自己的内在冲动，一种拿自身开刀的决绝，不容他人替代的断裂的果敢。当然，我虽然没有強尼.戴普(Johnny Depp)在电影《剪刀手爱德华》中令人叹为观止的技艺，至少敢于顶着自己打造出的“脑壳上的风景”出门混迹于闹市，也很算过得去。

进入“后辫子”时代的中国男人，头发的长度不是问题，蓬头垢面依然不是，似乎更需要关注的是其“脑壳内的风景”。在周游过几大洲后，感觉中国男人文明礼仪的指数，抵达前所未有的警戒区，柏杨《丑陋的中国人》丝毫未失去现实意义。当谈及文明礼仪，在此把标杆从英国绅士挪移下来，距离基本的站得直、坐得端、行得稳都很远。那么华夏礼仪之邦在现代是否没有古老文明的守望者？绝对不是。一些极具儒雅气质的男人依然如故，秉承着内心的坚持。央视百家论坛讲座中河南大学教授王立群，就年龄与相貌而言，不属美男子范畴，但他由内生发的气质，言谈的举手投足间，无不彰显出一种文化与文明的糅合，一种令人欣慰的大国风范与气度。问题在于如何提高全民整体的素质，使华人在国际大家庭中摆脱脏乱差，大嗓门、随地吐痰等形象，其实在上海这样号称国际大都市的城市里，男性随地解小解都比比皆是。古人在《弟子规》中，给出在家、出外、待人、接物与学习中理当恪守的守则规范，其要义远离现实层面的所见所闻。有文人作出较为悲观的断言，中国需要三代，才培养得出英国绅士级别的彬彬有礼之士。看来祖宗还有得汗颜。

201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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