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东东：知识帝国，形而上洞穴以及当代诗的道路

胡桑 · 发表于 2008-10-19 10:32:34

王东东：知识帝国，形而上洞穴以及当代诗的道路胡桑 在我关注的八十年代出生诗人中，王东东的文字曾有两次击溃了我的阅读神经，一次是他2006年的长诗《白昼之诗》，另一次是今年初他与浙江诗人陈律的诗学探讨书信《本体尺度启发下的历史诗学转向》。《白昼之诗》整整一百行，稠密而完整，非常规的对话，犹如一个建立在云端的地貌复杂的知识帝国，完全推翻了他的短诗的统治。《本体尺度启发下的历史诗学转向》作为理论文章，以古雅的晦涩语言，再一次颠覆了他向来顺畅、细化的理论著述，同时，这篇文章显露了他回归古典时代知识（哲学）帝国的高不可攀的雄心。更重要的是，它们第一次出现时，完全将我打倒。这个比我小两岁的来自河南杞县的诗人，的确总是给我这样一种感受，他能用其诗歌和批评文字在诗歌的道路上将“忧天”的恐惧——怀疑“诗”在今天是否可能——转移给我，而自己走得异常自在。我在上文两次使用“知识帝国”这个词，无非是要表达读王东东的基本感受，“知识”一直是他诗歌的基础。“一直”可能是不准确的。王东东的诗发生过巨大的变化，虽然这个变化是沉积岩一般逐渐形成的，但2005、2006这两年应该处在地质变化的关键时期。“知识”在缓慢侵入他的诗歌疆域，以至于一个庞大的“知识帝国”逐渐建立起来。需要强调的是，在我的词汇中，“知识帝国”并不是一个优美的词，它可能产生紧促、压迫之感，具有诗歌暴力的倾向。而我眼里的王东东正是这样一个形象。他的诗，词语（尤其是名词）丰富，语法灵活，句子流畅，转折迅速，但所有的句子几乎包裹着一个晦暗的、飘忽不定的理念，每一首细处闪光的诗都指向整体的晦暗，至少，我读来总有杞人忧天之感，担心诗如此写下去，最终是否会崩溃。他写萧开愚、多多、周瓒等人长篇诗学文章，结构严谨，视野开阔，擅长细读，是近年来诗歌批评界不可多得的佳作，但阅读他们同样是困难的，这些文章与“哲学”（当代体制化的哲学）过于亲密，与理念暗自勾搭，诗反而躲躲藏藏、若隐若现，成为一个背景。阅读王东东时，我努力让自己作为一名普通的汉语读者，努力去体认这些诗与当代生活和心灵的关系，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身处“知识帝国”的王东东的词句、意象和将它们纠集在一起的观念让我不得不总是变成一名“知识分子”，即使这个时候，我的阅读依然相当艰难。我知道，这种艰难来自王东东对诗的本质的清晰洞察而不是无知。他明白诗不是对生活的现实主义复制，相反他相信诗歌改变生活的无限可能性。他的诗歌帝国是自足的，坚固的，甚至是绝对的，超越时间，端坐中央的不可一世的君主便是“知识”。王东东对知识的入迷和信任程度在我们这一代诗人中是相当怪异的一个，他是在通过“晦涩”的诗试图挽救日益袪魅、破碎的当代生活。近年来，我对知识有足够的戒心。我在诗里做的工作是努力恢复事物的尊严，呈现事物（或者说是词语）在我们国家的命运，或者干脆说是探究当代灵魂的命运，我努力从普通人的情感和精神的遭遇而不是从知识中去发现事物的状态。王东东不会不知道，“知识”这面两刃刀能够在刨开事物表皮深入核心的同时，伤害事物甚至写作者本身。他应该知道世俗知识对事物（语言）的虚假改写，所以，在《本体尺度启发下的历史诗学转向》这封书信中，他正在试图返回到绝对知识/绝对理念，开始关注“人类事务及情感”，在这个意义上说，与其说王东东想建立的是“知识帝国”，不如说是“形而上帝国”。我惊讶地发现，王东东已经悄悄走在某条通向诗歌精神高地的路上了。但这这篇书信之前，王东东依然在知识的沼泽里徘徊，这造就了他2004年后诗歌的混沌状态。这几年的诗歌写作的日益退避其实令我看到的是在中国诗歌本身的虚无、诗歌改变当代生活的不可能。但王东东没有我这样消极，他相信知识的力量，或者说他相信语言的力量。他十分积极地用词语建筑“知识帝国”，诗在这个帝国里是最<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高的">高的</personname>君主，但他戴着诡异的面具。王东东的诗是很晦涩的。“晦涩”首先来自他对待词语的态度。他主动去解放词语，去恢复词语在日益破碎、界限林立的当代世界上的自由通行权，去书写当代事物和当代世界。在王东东的诗里，看不到当代诗歌不同潮流（比如民间、知识分子写作）对某些词的避讳和禁忌，也看不到普通话和方言之间的相互抵触，同样看不到知识分子和老百姓之间的矛盾和难以和解。不仅如此，王东东的诗歌语言努力突破了现代汉语句法、词汇、词性对词语的宰制。我随意引用两段诗，便可以发现这一点：金鱼眼睛涨满了室内。两点钟淹没在深水。浮满绿豆的空无在舔咬锅口积雨云的双耳。直到舌头一阵酥麻，将舌头煎了                  ——《室内乐》风里迎和送的嘴巴，彩旗向女孩儿流口水谄媚。运输的电无赖停在左心室，电站刁钻，演习着远方让燕子伫立，这临街的房子欲飞。                  ——《临街的房子》王东东对世界本质的过于洞悉——世界是意向性的，或者说世界是语言（有时候跌入“词语”）的，才使他的诗“自由”起来的同时，显得飘忽不定，亦即“晦涩”。他很早就洞察了诗的本质：——我要为我松散的新诗辩护？所谓自由，就是与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诗》这是他2004年的诗作，这个他尚未被知识化的年份，已经开始显露出他的基本语言态度。闲散、随意，并被某种不可超越的力量所恐吓。从《几<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何">何</personname>老师》开始，他那混沌的诗，逐渐转向一种数学原型的理念，从无限之物开始转向有限之物（生活？）：“这样有限的事物总是叫人舒服”。接下来，他要做的工作是语言的工作，是拆卸逻辑的链条，用语言组装出完美的诗歌装置，进而以类似几何学的理念模式去解析生活甚至是世界：“拿直尺来，/我要量一量这夜！”（《夜空》）。他2004年后的诗具有立体主义色彩，他不在一个平面上或者一个具体的情境里使用语言，相反，他努力让语言具有隐约不定的多幅面孔。读这样的诗必须完全放松下来，就像喝语言的酒，醉倒在王东东播撒出来的相互摩擦又相互抵消的词语中。悖谬的是，王东东几乎不会喝酒。而他的诗歌之杯所承载的恰恰是醉酒一般的词语，这是他的诗歌最奇妙的景观之一。这一悖谬性可能是解读王东东诗歌的钥匙。即他的诗与当代生存之间不存在紧张的关系，而只听从语言的律令，在诗行内翩翩起舞，生活随着词语在诗里起伏。他的诗，从词语到词语的过度是那么迅疾，不留任何温情的和解的空间，经常让我的阅读陷入绝望——他的词语的翩跹带来意义丢失。所以阅读王东东只能是放松的，以前我读他的诗太急迫，急于寻找意义，结果徒劳而返，很疲惫。如果放松下来，跟随着王东东的语义脉络，去窥视在词语空隙间一闪而过的事物的光泽，那么这样的阅读就会变得很愉快，而且很满足。但王东东的诗歌帝国是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民主政权，他的诗自理念开始，以现代的知识体系为整体背景，却是完全独立自由的。它们充满了语言本身的快感、句子的漂流、词语的跳跃、对细节的独到处理，以及若隐若现的真理诉求，这些是他诗歌的迷人之处。如果说诗人是一个深渊，那么王东东创造了淹没一切的深渊。游鱼一般的句法、壁虎一般的修辞，一切在偶然中实现，处处出其不意。关键的问题是，他的诗符合我们的时代，或者说符合时代的知识状况——破碎、语义不定、浮于表面。如果按照生物性来划分，当代诗歌可以划分为动物和植物两类。植物性的诗是静态的，具有清晰的生长纹路，它是阴性的，与周围的环境和事物形成稳定的格局。动物性的诗则打破这一格局，它在事物间游走、穿梭，具有令人疑惑的不稳定性。它们都是好诗。差诗则是一对凌乱的结构不起来的落叶，面目模糊，或者是一具即将腐朽的尸体，全身关节全无活动的能力。王东东的语言具有某种动物性。用他自己的说法是：“我的诗是虚无的奶牛。”（《新年之诗》）这里的关键词是“虚无”和“奶牛”。“奶牛”这个意象显得有些柔弱，这反映出王东东其实有对真实的犹疑不定或者说不信任（“虚无”）。其实，王东东的诗具有那种奔跑在非洲草原上的豹子和狼一样的动物性，或者再小一点，至少是“石板下的小鱼”：它们呼吸着什么，不是空气游动，但不是用尾巴水面，漂浮着它们的颜色不是皮肤。它们惊吓但不是经由视听                 ——《石板下的小鱼》在这首诗里，能看到王东东处理语言的典型态度，具有动物般的游走感，但不直接对现实负责，这通过接连使用的几个“不”字体现出来，他通过扭曲现实来实现对生活的注解。但需要强调的是，王东东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想象力诗人，或者说他不是以创造虚无意象为己任的玄学诗人。在中国，一个完全以想象力为资源或者说以幻想为诗歌内驱力的诗人尽管可能十分优秀，却是危险的。我不在道德意义上使用“危险”一词，虽然我们这个民族好讲道德。这里所谓的危险是指诗在历史面前的苍白。在中国，遍布着想象力诗人，他是以自我镜像为原点随意捡取词汇，充其量只是一堆文字的无意义排列，为主体的各种欲念自慰。读王东东的诗，有一个明显的差别，这个差别被文本规定着，从意象到意象，从词语到词语尽管是迅疾而难以把握的，但诗在整体上取胜，令读者在虚无和实在间飘忽，却不会让你彻底迷失。这就是一个语言诗人的魔力，不同于想象力诗人的空洞呓语，他吞吐的是鲜美的秘密：你却像巨大的不礼貌的嘴巴，一个倾诉狂，但是，大海，我不是你的精神分析师，那在更小的石头间爬进爬出的海蟹，是关于我的洞穴里的实在的秘密。                 ——《海滨公园》这里令人想起柏拉图那个幽暗的洞穴。王东东的诗具有某种超验性质，虽然他2004年的诗总是以现实的场景开始，这个开端一般在诗的题目里就即刻完成。除了少数阅读诗和冥想诗，他的大部分诗以具体的物象为题。但在结尾总是会将读者跑入某种空无。如果你不做好准备，就会因一无所获而变得绝望。我说过，王东东的诗具有动物性。到现在为止，我们应该能够想象得出，如果用一个明喻来述说王东东诗歌的形象，那么应该是一只奔跑在云端的麒麟。它形态诡异、悠闲自如，以虚幻为面目，以运动乐。请不要在政治伦理学或礼乐传统上来理解“麒麟”这个意象，而应该把他看作是一种以实有为虚无的快乐动物，这一点可以从王东东对孔子形象的重塑中看出：作为唯名论者，我服膺孔子。                 ——《堂吉诃德》对至圣先师、伦理楷模的孔子形象或者说理解孔子的途径的颠覆是很有王东东特色的。王东东的诗为什么不具备题材，不模拟情景，不抒发情感，而只创造场域，一个以语言的引力团结起来的场域？这和他的根本的诗学观念有关——“我的诗是虚无的奶牛”。这头“奶牛”不提供俗世所需要的牛奶（拒绝生产），同时拒绝政治（对鲁迅的“孺子牛”的颠覆）强奸。王东东是一名优秀的语言诗人。他的语言不是语义的自我影射，不是旧有词汇的自我增值，不是声音的溜冰，他的诗并非自我指涉的元诗，而包孕着“真实”：……我的诗是虚无的奶牛真的牛乳，若不挤过期反而大煞风景。                 ——《新年之诗》但“真实”必须分泌出来，不能坏死在语言体内。而当代诗人经常会把语言误解为闷杀“真实”的手段，以反抗真实的僭越来反证诗的纯洁，结果反而令诗残疾。非非主义只捡到语言的蝉蜕，韩东们在语言尚未出场的时候就终止了语言。臧棣、萧开愚的语言在细节的勾连做得很好却在丧失了总体。钟鸣、西川（可以上溯到杨炼）则是一个语言与文化勾结的恐怖梦魇。李亚伟是快乐的语言长跑，却局限在诗歌内部记忆里，外部显得苍白。王敖、韩博之类的七十年代出生诗人（可以上溯到陈东东）则在南方才子的情怀里毁掉了语言的风流（沦为呓语？）。三十年来的中国当代诗坛，像王东东是这样的语言诗人，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但语言恰恰在我们国家彻底进行了变形。相对而言，王东东的语言已经不可多得地优秀。王东东的语言具有和事物（毋宁说是生活）同构的气质。他的诗犹如一只奔跑在云端的麒麟，它在语言中穿梭，即在事物中穿梭。尤其是那首献给浙江诗人津渡的《安慰》，语言不仅在地面上游走，而且在太空“旅行”，这种乱走的语言品质与其说是对津渡的恭维，不如说是王东东的痴人自道。这样的语言奔跑姿态遍布在王东东的诗歌里，他所有的诗几乎都可以成为例子。比较典型应该是《空椅子》、《摄影师》、《堂吉诃德》、《老年公寓》、《临街的房子》、《夏天的疑问》一类的诗。但在，无一例外的，这些诗最终指向一个知识模型。这就是王东东的“知识帝国”统治的后果。《空椅子》具有物活论的色彩，椅子一开始就从它的名字中滑出，而变成独立的实体，进而在语言中表演。《摄影师》演绎了一个镜像世界的无能：“但神讨厌沾沾自喜，/推倒他，摄像机发呆地对着天空。”《堂吉诃德》一诗则带有对福柯知识考古学的阅读记忆，同时是对一个时代的缅怀，那个人类对物的永恒性、生命性具有信仰的时代：“我冲上前去搏斗，血肉之躯随长矛/磨得发亮，风车是我们血肉之躯的另一形式。”这里暗含着对已经被完全袪魅的当代世界的绝望。这样的视角无疑来自后现代知识对前现代世界的重构。《老年公寓》一诗则是现代知识对老年生活的嘲讽，前面整整五节诗似乎只是为了演练被打碎的事物在语言的诱惑下的魅惑感，只是为了引出这最后的“梦寐”：“然而，算了吧/他合上梦寐的书本，进入下一轮书本的梦寐”，以此来反讽业已丧失掉存在之秘密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梦寐”则具有拉康式的象征界的幻影。《临街的房子》以色情语言和艺术家的名字绘制了一幅立体主义语言绘画。《夏天的疑问》对“蝴蝶效应”的诗意演绎。这就是王东东诗歌的动物性，一头披着知识皮毛的动物，或者说这就是他的语言本性，这些看似零碎的语言是我们这个破碎世界的最好表征。不得不注意到，王东东的诗里有一个最为核心的意象“云”。从他前几年的组诗《云》开始，“云”的意象一直缠绕在他诗歌头脑中。在他2005年前的诗里，“云”是一个崇高的存在，是一种晦暗的物质，经常在命令写诗的王东东进入神秘境地。那时，“云”的意象是不安而紧张的，与诗中的主体构成一定程度对立或不协调，具有超验性：是怎样的一朵云（轻飘飘的）撞伤了我的脑袋？                  ——《云》（2004）与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诗》在田野，你清楚一朵云怎样撞在一个人腰部把他撞成了驼背                 ——《在田野里》我们可以发现，在这样的诗里没有“知识”，反而具有一种向上提升的形而上力量。此时的王东东不是混沌的，相反十分清晰。随着诗歌道路的深入，“云”这一意象始终高不可攀，非但没有被“知识化”，甚至更加具有神一般的安慰作用，经常是主体进行祈祷和喟叹的对象：你起身离席，无法赶上一朵口衔杯子的云，在述说                   遗落了什么的什么                 ——《主客之杯》此外，天空是空白的。云啊，云嗜烟的男人，怎样瞒过细致的你咽下了一枚革命和小儿科的糖果？                 ——《1928年，北上》但是，云啊，我们正代替古代的牧师席卷高空，并且向你俯冲                 ——《毕业典礼》在2006年写下的短诗《云》里，“云”甚至是全面的存在，而“我”被他击败，以至“显得零碎”、“七拼八凑”：“我的嘴已歪，对云的全面显得零碎/七拼八凑。”通过“云”这个意象，可以发现贯穿在王东东的“知识帝国”中间的，一直力量左右着对当代生活的反动或者逃离。所以，王东东的“知识帝国”背后有一个更强大的帝国，它是建立在云上的，一个高高在上的云端帝国，它不直接和现实对话，他甚至自觉地取消现实的压力，或者直接以最高存在“压伤”（压碎？）尘世经验，这个帝国我称之为“形而上帝国”，在2004年左右就由作者亲自建立，随后则被提升到高处，换言之，它是隐形的。需要仔细辨认才能发现，辨认的工具不能是当代知识，而是知识之外的一些力量，比如心灵。反过来说，王东东有一种追求完整的野心，这就是他的形而上预谋。这一预谋使他的诗在以短暂的现实场景匆匆出场后，迫不及待地转入对事物超验秘密的探究或呈现。我以前一直奇怪，为什么王东东的诗的意义消失得如此迅速、他所写的当代事物为什么不下流却如此婉转，现在，我终于明白，他背后一直有个野心，一个整体的野心，这使得王东东的语言显示出惊人的差异性。他2005年前的诗中，经常会有闪电一样的句子击中读者：雪下着下着就变成了雨仿佛一场痛苦逐渐清晰                 ——《冬景》一个词嵌住了他的命运成为他的终身疾患                 ——《一只键盘留在他的身体里》翻开一页又一页，一页又一页雪渐渐小了，激烈的言辞缓和下来，临近争吵的结尾大地上的房屋几近失忆                 ——《冬天的争吵》在我的病历上写着——曾同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诗》这样，也就能够解释为什么王东东的诗里总有一种面向高处的潜力。除去“云”这一意象，相关的还有雪、雨、风、天空，如果细读，你可以发现，他的诗的第一行经常会出现这些意象。这些意象几乎是他的思的定势，它们的出现奠定了诗与俗世的距离，产生了一种向上的力。不同的是，这些意象几乎构成了他2005年前诗歌的主要肌体，而在2005年及其以后的诗中，这种向上的力量则是若隐若现，试图冲破诗歌纹理的规约，却总被他迫不及待的排山倒海的知识操练所淹没。可见，相对于“知识帝国”的<personname wst="on" productid="暴">暴</personname>君这一形象，更符合他的诗的形象是“形而上帝国”的朝圣者。近些年来，在他晦涩的读起来甚至令人无动于衷的诗作里中，一些紧张的东西是他一直试图处理而处理不好的。这就是主体与实在之间的纠缠关系。我在这个紧张中看到了他诗歌的未来。这种诗歌的紧张，是一个清晰地认识到世界的语言本性、又相信本体的坚不可摧的形而上诗人必然遇到的尴尬，或者说是中国知识分子遇到的必然尴尬。早在2004年的短诗《诗》里，王东东就体察到了这一尴尬，只不过，那时他以强忍的魔鬼式的主体癫狂暂时消解了这一尴尬。当时，他尚身处形而上帝国，痛苦是理所当然却有些自鸣得意，或者这里的不安反而使他心安理得：诗产生自不安。诗是我的疾病，犹如从药草推测病人的症状。我吓了你一跳吗？在我的病历上写着——曾同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                 ——《诗》后来，他开始苦心经营其“知识帝国”，超验的世界逐渐被生活刺伤，于是诗的外部轻而易举地被摄入到其疆域之内。他的短诗《主客之杯》清晰地写出了他是如何通过对复活事物从而释放之前形而上“不安”的：他醒来，而陷入事物的机关不得动弹，只好等待雪山崩溃而他仿佛磁铁，周围复活了在钉子、刀片靠近的呼啸声里患禁闭症。他们惺惺相惜……他们仍等待遥远的花伞真的打开，露出里面的器官有一会儿，他们双双仰起脖子为蜜蜂的倒刺勾引，去尝试上帝的血、怀疑和糖。一个囚徒面对两点钟对撞的杯子恐惧万分，逃跑，转身面对仆人似的自我              棋局，混淆了主客在“尝试上帝的血、怀疑和糖”之后，主客的界限在这里混淆，主体变成了“仆人似的自我”。这样一种混淆的相互渗透的主客关系，是2005、2006年这一转折期的王东东真实的诗歌状态，同样是我们当代的知识状况。语言的快感造成了他的盲目。但到了2007年的《在花园里》，这一相敬如宾的主客关系突然又对立起来。《在花园里》写了阅读着的“我”与花园工人之间微妙对立——这可能是近百年来新知识分子在中国的普遍感受，而且王东东这首诗同样以知识分子向大众请求和解及原谅而结束。当然跳出知识分子的权力问题，这首诗还让我看到王东东对自身的怀疑，即对他深信不疑的“知识”的疑虑。这种疑虑很难得，使得这首诗在他的所有诗中异常鲜明。王东东毕竟是一个通晓秘密的语言诗人，在亲历当代知识的险恶生存之后，他不可能不对这日益体制化、零碎化、世俗化的知识体系（以及日益破碎委顿的生活）有所提防。《在花园里》这首诗令我看到了希望。但在不久的将来，王东东是否真的会自行摧毁他的“知识帝国”，重新端出一个尽管神秘、高不可攀但能直指人心的“形而上帝国”？王东东的写作远未完成。他的诗作本身呈现出不可一世的成熟来，其理论素养又那么优秀。我们可以在这里期待。这篇文章是我近些年来写得最吃力的一篇。不仅因为王东东的诗的不可阐释性，他的语言态度让我的细读手段全部失效。更主要的是，他的诗逼迫我重新疏理自己的诗学观念。这是所有优秀的诗作对理论应有的挑战架势。在我们这一代人中，王东东的诗歌才能无疑是卓越的，加上他的理论素养，使得他对诗的把握很到位，让他对诗的道路、诗的可能性过于自信。他的诗歌语言/事物无疑来自当代，但这些语言和事物按照诗的本性进行的变形过于巨大，以至于面目全非。我一直对王东东近些年来的诗有意见，但我不能说服他，对诗的清晰认识让他甚至到了固执的地步。我有时候会想，中国这样一个经历过半殖民时期的如今并不见好转的第三世界国家到底需不需要一个解析生活的语言诗人？我一直在考虑新的诗学的可能性，这种诗不是语言的形式作秀，亦不是强行“介入”乃至改造所谓现实，同样不是王东东式的以语言的生存来“批判”生存的现实，而是一种承担的诗学，即深入时间的敏感之诗，这样的诗不直接追求语言的永恒性，不妄图以语言的历史性经验消解其虚无本质，相反它最求更大的生存。这样的诗直接通向当代生活，乞灵于当代人的世故，但不会魅惑于浮华的表象，不会淹没于幸福的泡沫，不从华丽外表而从最内在的方面谋划诗。这样的诗必须在当代已有的诗歌围墙内进行突围。其实，在我看来，王东东的诗已经做得异常完美，但读起来总是少些什么，或者多了些什么。在我的阅读中，他的诗少的是那个不需要理念过滤的最粗糙的“经验”以及包容这些经验的大的视野，或者说整体性的东西尚未明确，多的是理念的“审查”制度和内部的放纵，使一种书写当代生活的诗看起来却“站在虚构这边”。正如王东东发现的，当代汉语诗歌，要么沦为不再包容现实的玄学诗，要么“进化”为以快乐为本的反抗当代文明的禅诗。王东东走走的是另外一条道路，他用语言的行政权力建造了一个“形而上帝国”（尽管是隐性的），接下来要看的是，他如何在这个帝国正式登场，在其内部继续维护诗的自治，同时不让诗变作手握当代知识的刽子手，来屠宰生活，还要让这个帝国褒有人间性，又不丧失叩问存在的力量，亦即他需要考虑将诗的那种向上的力，转化为提升的力，来纠正当代生活和精神。在我看来，王东东是我们80年代出生诗人中对当代诗歌传统传承得最好的一个人，所以，他的诗歌中的问题，可能是当代诗歌积习的暗自流传。他的诗歌为我反观三十年当代诗歌提供了良好的文本。王东东对智力和知识的过度倚重，造成了他的诗歌太“高”，不能进入，这是我先前就已经说过的问题。这个问题是当代诗自江河、杨炼开始经由西川抵达部分70年代出生诗人一直摆脱不掉的阴影。现代主义之后的诗歌，一直在做的事情是制造当代情感。整个二十世纪的情感的确是知识创造出来的，或者说是由知识的自行解体而“解放”出来的，但诗人不能为此而将“知识”（即使是形而上学）引进诗的内部并让它夺权。我说过，要读王东东的诗，必须是放松的（知识分子的放松）。可是回到我一开始的阅读体验，我如何以一个普通的中国人去阅读他的诗？普通人无法进入他的诗，意味着王东东的诗在洞悉语言秘密的同时，没有考虑到语言的生存场域，亦即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心灵状态。但话又说回来，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心灵状态又是怎样的？我们必须清醒地知道，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心灵状态的瓦解和堕落，如果没有这一点起码的认识，就会依旧落入“历史意识”之类的陷阱，在我看来，“历史意识”是对当代生活的屈尊和凌辱，而不是承担，更不能纠正。在这个陷阱里自身难保，还要努力让诗介入当代中国人的生活和心灵状态，必定会造成双方的受伤，当代生活和诗一起像90年代那样继续破碎、凌夷下去。90年代流行着“历史的个人化”这样的表述，这难道不是对“历史”的安全撤退吗？与此同时，所谓“个人写作”的四处流散，正好是这次撤退的安全帐篷。短短十年，“历史”活生生地被拖入个人的温床，在那里受尽诗人“爱抚”，最后昏睡在诗人的个人“日常生活”和情感里。“日常生活”和“个人写作”是一体两面的东西，从“生活”变为“日常生活”，正是“个人写作”这一诗歌装置摄取的虚假镜像，这一狭隘化的诗歌镜像反过来为“个人写作”提供了良好的概念模型。至此，“个人写作”让诗人热衷于书写个人经验，临摹自我镜像，转述“日常生活”，更甚者堕入私密的爱欲和乱想，造成当代诗的普遍缺少整体性力量和共通经验，导致其“边缘化”（其实是画地为牢）。90年代以来，当代诗歌一直在为语言寻找合适的位置。王东东的诗继续在语言上努力，并且做得十分出色。但我以为，这个位置，不能只在声音/形式这边，同样不能只在意义/精神这边，如果王东东真要的建立一个诗歌帝国，他最好的位置应该是在声音与意义交界的地方。但现在，王东东的诗歌帝国还是倾斜的，倾向于声音（理念的声音？）这一边，这使得他的诗歌有些失衡。我一直以来不信任纯诗，虽然，王东东的诗为什么不止是语言游戏或者想象力演戏，我上面说过，他的诗里有动物性，对事物（生活）有敏锐的嗅觉，并让事物与语言“同居”。我承认，王东东写的都是“中国事物”，这让他区别于其他形式诗人。1978尤其是1989年以降的中国诗歌，在语言上拼命求索，对语言几乎到了狂热的地步，诗人动则谈语言，可事实是，这三十年的当代诗的语言日益走向逼仄，语言逐渐退化为词语，好一点的诗人仍旧懂得词语的生存，知晓词语在当代的命运，更差的则是在玩弄失掉贫血的词语，再差的则将诗变成修辞练习。在这个意义上，“原诗”和“纯诗”可能都是陷阱。所以，我觉得王东东去做一名语言诗人，是很不够的。甚至可以说，他2004年以后的语言实践，再一次让语言蜕变为言语的这条电路短路，险些烧毁整个诗歌系统。当代诗语言走向逼仄，背后的问题是精神在走向逼仄。精神的下滑出现在作为当代诗的分水岭——1989年。在这一年，诗人的自杀，似乎让诗人们普遍认识到理想主义的不可能，而只有将诗扭回到语言才行之有效，精神被以“虚幻”之名扔到垃圾桶里，一时之间，诗人们似乎都认识到了时代已经走向商品化、破碎和袪魅，认识到这是谁也无法左右的最高“存在”，能够纠正当代生活的诗从此开始走上通过操练词语的御林军、保卫当代生活的道路，与之亦步亦趋，就是因为我们在这场“诗歌火灾”中救灾时，救下来了“语言”，而丢掉了“精神”。而精神凌夷，语言如何能够独自生存？所以，所谓“历史意识”、“个人写作”、“语言写作”包括九十年代意义上的“本土写作”，其实是一种严重瘫痪的诗学。这并不是意味着90年代诗歌诗当代诗的敌人或叛徒，相反，它们更像是一个漫长的准备。我曾经说过，在中国写作，你必须被绝望打败。王东东式对对知识的冥想太盛，而不具有将自己裹夹进当代生活寻找突破口的勇气。王东东用他自己优美诗作，再一次告诉我们，诗是时间的艺术。我一直在思考如何让当代诗歌走出语言的自我安慰、事物的温情的飞翔、物质的清醒梦幻，我希望实践“整体时间”的可能性，它比一般的语言诗、抒情诗更难，因为它更大而无当，它可能必须拒绝当代知识对它的各种界定（凌辱？），必须摆脱当代的破碎生活对它的百般纠缠，并且拒绝过度的历史化，它试图在现有的时间基础上回归整体，换句话说，它对诗人要求得更多，要求诗人的自我牺牲、对宇宙的热爱、对当代精神的积极批判和突围、深入时间的广阔境域。“整体时间”要比王东东的时间粗糙些、细小些，同时要比他的时间要丰富、更高远。有必要强调的是，“整体时间”只是一个临时的提法，它是一个不能拆解的短语。如果分开来，“整体”和“时间”都会重新瘫痪，陷入自我圈套。换句话说，王东东的“知识帝国”是“时间”的，他的“形而上帝国”是“整体”的。但他的“时间”仍然具有90年代以来的“历史的个人化”的烙印，与现实之间的反讽过于强烈，反而造成现实的虚无，比如《新年之诗》、《老年公寓》；他的“整体”以形而上学为依托，不要说中国没有形而上学，即便有，这样的“整体”高不可攀，经常将主体击溃，走到极致，可能会进入诗的对立面，比如《云》（2004）、《诗》、《在田野里》，或者说，作为中国诗人，我们能否承担得起这个形而上学：“与一朵云同寝，被其无故压伤”？换句话说，王东东式的形而上学在中国如何出场，如何应对几千年来被实用主义浸透的中国情感，依然是个棘手的问题。但退一步讲，王东东的“形而上学”已经给出了某种启发，不回归本体，不上溯到源初，如何挽救当代日益零碎的生活和精神，如何疗治日益符号化、碎片化的当代诗？否则当代诗的政权偏安一隅，抱残守缺，当代诗会继续矮小下去，当代精神会继续溃散下去。“整体时间”依然是一个十分不可靠的说法，我的意思是，它借用了当代诗歌现有的“知识”，存在被收编的危险，但我想，它可能是无名的，首先它只是一种精神出路，当代诗中当代哲学（尤其是现象学和结构主义，等而下之，则是符号学、经济学、政治学、文化研究）的毒很深，在这些知识体系中，诗被颠倒过来，经由语言去呈现存在的秘密，在当代诗里，则退化为：经由词语临摹生活及个人经验的碎片。一种新的诗可能是倒过来的，即通过强大精神和内在催开语言的嫩芽。同时，这种诗是“整体的诗”，他不渴求“综合性”，不强行培育融化一切的诗歌之胃，但具有提升的引力，具有整合之力，既考虑我们的历史境遇，同时不放弃扪问存在的命运；既在语言上解放诗歌的身体，同时为精神安排出场的口子。作为第三世界国家的中国，东欧、俄罗斯、拉丁美洲（海外西班牙语和黑人英语）、中东（希伯来语）的语言实践值得我们反思。中国的资源如此复杂而丰富，我们的诗人完全有能力写出大诗。但我们在一心瞄准欧美的时候，在瞄准诗歌的未来的时候，当我们学习到了最细枝末节的东西的时候，可能正在失去最宝贵的东西，甚至很多边缘的沉默的国家都已经暗自超越了我们。就今天而言，中国诗人如何能写出这样的诗：如此幸福的一天。雾一早就散了，我在花园里干活。蜂鸟停在忍冬花上。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拥有。我知道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我曾遭受的任何恶祸，我都忘了。认为我曾是同样的人并不使我难为情。在我身上我没感到痛苦。当挺起身来，我看见蓝色的海和帆。                ——米沃什《礼物》（杜国清译）最后回到王东东。王东东的诗在洞悉语言和生活的秘密上，在我们这一代人中做得很出色，拥有这个良好的起点，他今后的道路可以走得漫长，他的诗能否走向大视野，给出整体性力量，能否为当代生活和精神做出建设，权且拭目以待。2008.7.26—7.28  上海

南阳子 · 发表于 2008-11-28 11:19:11

学习

lxsf01 · 发表于 2009-1-1 19:23:00

喜欢诗歌

肖英杰 · 发表于 2009-1-4 09:28:32

2人俱强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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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东东：知识帝国，形而上洞穴以及当代诗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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