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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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杜小同和蓝蓝对话:艺术是虚空中的那棵稻草

    杜小同和蓝蓝


    蓝蓝:我是个写诗的,对中国水墨画一知半解,但因为我们所处时代和环境使然,在写作中或许也会遇到艺术家们也会面临的问题。中国新诗不过一百年历史,现代汉语诗歌和古代的格律诗已然断裂为两种不同的语言方式。我想知道,对于中国画的创作来说,是否也存在这样一种“断裂”?如果有,请问它从表达形式和表达内容上有什么不同?

    杜小同:中国画似乎是没有诗革新的那么彻底?中国画一直抱有中西融合的想象和走渐进式的改良的路线。不管是徐悲鸿、蒋兆和还是林风眠等等。实际上都是希望用西洋绘画改造旧有的中国画系统。苏联的革命现实主义又很长一段时间左右着中国的艺术教育。几代人的努力很艰辛,虽然出现了很多优秀的作品。但中国画在今天的处境依然有些尴尬。艺术全球化和文化的多元以及表达的个人化倾向不可逆。个体艺术家的探索和突围很珍贵。

    蓝蓝:笔墨纸张等材料在中国画中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也有人批评国画画家太过依赖材料带来的偶然性效果,因为创作本身并不是“自然”的行为,将其和中国“道法自然”、“顺其自然”的传统哲学观扯在一起过于牵强,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杜小同:中国画的材料延续了上千年,自然是适应了它的文化承载性能的。这是一种主动性的选择。不管是狼毫还是更软的羊毫,都是宣纸最好的书写工具。和墨在一起,其性能都趋于柔和。这也顺应了中国文化的阴性特质。偶然性只是材料的自然属性,最终要靠心性来掌控。大道无形,无法为至法,最终是人的实现。是人与自然的沟通。‘偶然性’效果是停留在材料的物性上,并未涉及到人的表达系统。中国画里有所谓的‘俗画’指的大多是这种画。看不到人性光芒和自然的力量。

    蓝蓝:您前期的作品以人物画为主,色块也很鲜明浓烈,但近些年转为风景画,色彩也更为单纯和浅淡,这种转变是基于什么样的思考?您是否认为“雅”与“淡”必然地会融合在一起?是否沉郁的感受和激情也不必浓墨重彩?您认为的水墨画的本质是什么?

    杜小同:我以为雅是和清、远、淡、简等联系在一起的。墨色的浓淡以及视觉的强烈与否都不能直接通往雅。力量的传递有很多种方式。个人角度,情绪和体会很重要。我想水墨画的本质还是心性。今天的水墨画语言系统更多的是从表达自身出发。当然这里面有关于自身以及文化系统的规定性。

    蓝蓝:您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了“寥”系列作品中,“竹·石”这一部分对石头的描绘占了相当多的份量。天然的石头随处可见,基本处于无用而废的状态。您为何选择石头作为主题?譬如竹子,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是精神性的象征,但在您的绘画中它处于配角位置。

    杜小同:石头是我每天在海边都能看到的。传统中,石头实际上是承载着自然的内容。要说有不同,我关注的都是一些荒石。传统题材的竹石主要还是自然地一种关照方式,是一种意象。竹表达着一种品格。而我更关注它的生命。这些石也更是还原它不沾染文化属性的那一部分。这和海的那部分实际上是关联的。期待离开现成的框架它会是什么样子。

    蓝蓝:我在烟台海边出生并度过童年,我对大海的爱犹如对亲人的爱。我知道您出生在关中内陆,您对大海怎么看?大海又会怎么看您?我知道表达对天空、大地、海洋、宇宙等无限无垠的存在是非常困难的,它需要内心有辽阔的想象力视角。在您的“海·滩”系列中,你是如何表达这一视角的?

    杜小同:海的题材出现在我的画面是我来烟台十年以后了。我不知道应该是年轻时根本没有能力驾驭这样的题材,还是因为一开始我的绘画观念在形成之初对这些内容视而不见。或者兼而有之。总之我触碰过很多题材之后才和海真正的相遇。不管我面对海与否,它在四时的变化中度过了万亿年。海和西北的荒漠有许多的内容相似。不同的是,面对着大海,你只能是对阳关之外的想象。少了对故人的期待。它更虚无,仿佛是伸向了无穷。它直接把你带入虚无的境地。它是生的巨大的镜子。

    蓝蓝:您笔下的大海不是蓝色的,为什么?某些时刻海和天空几乎浑然一色,因此游泳的人在您的画中犹如在一个一动不动的梦境之中,仿佛那是一个不存在的梦,一个令人生畏、神秘惊悚但同时又从容宁静的梦。请问您是神秘主义者吗?事物的神秘性对于您意味着什么?

    杜小同:船,云,还有人,所有一切都像是闯进了海湾,被海收纳并融进海中。中国文化非常高妙地把自然在时间上无限延展开而把空间又无限压平。古时月和今时月,空间没变而时间已去万年。我不断地描绘着视线所尽。对那根天际线的描述实际上是我与世界最纠缠的描述。它来自现实,又是时空中的抽象。画面里剩下被分割的空间。人只是借用这个空间来享用时间的恒长。分享着海的宽广,辽阔,包容,无情,残酷,荒芜。从中获取某种安详,踏实,并获得力量。倘若有一些神秘的体会,我想那应该是来自我的天性。我心底里以为没有什么是可以确定的,我们不可能了解我们以及我们身处的世界。我特别渴望去体会那些永恒感,这是我唯一相信的实在。

    蓝蓝:如果可以给大海几个形容词,您愿意给出哪几个?为什么?您画中的海看上去既不浪漫温馨,也不狂暴凶残。在我看来,它呈现出一种让周围的一切都消失于无形的力量,仿佛那是一个类似天文学意义上的黑洞,一个平静的深渊,但您又是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色彩表现出来,您是如何想的?

    杜小同:我的文字思考及表达一直不好。我真不知道用那些词更恰当描述我对海的体会。或者我并没有真正面对海。我一直以为:思考最终要朝向抽象的。艺术在表现上一定是要依靠抽象。尽管目前来看我的绘画不会走向抽象绘画。题材终归是借口。终极是通过身体但最终必然离开身体。平静是对身体的过滤。一切挣扎,激愤和热情,包括爱,最终归于秩序,归于无色平淡。

    蓝蓝:在创作中,您更多地依靠所谓“灵感”还是长久的思索感受?理性在您的创作语言中比感性更重要吗?

    杜小同:我尊重感受的身体机能,我害怕理性。理性常常让我迷失或手足无措。所有的理性和思考最终在面对自己时都要再次回到一种本能。毕竟最美的样子,是你完成了你本来的样子。

    蓝蓝:在诗歌写作中,修辞技艺是非常重要的,但不是最重要的。在您的绘画中也是这样吗?现实生活和历史感在您的绘画中又是如何呈现的?

    杜小同:也一样。至简至淡是表达感受最有效的。我想这和诗一样,精彩一定不是因为语言或者别的什么。她一定是源于某种秩序的建立和微妙真挚的体会。语言的微妙会干扰最动人的那个微妙的东西。语言太吸引人,可往往存在假象。语言又必须要有力量。它的确在有些时候会成为思考本身,或者扮演着重要的部分,很难割裂开来面对。

    蓝蓝:您的画虽然是具象的,但又并不写实。我能看出它们要表达的抽象的东西。这一部分并不像传统绘画中依靠画面的留白去完成,而恰恰是依靠具象的事物来表达的。您有可能尝试用最单纯的抽象绘画语言去高度概括自己的感受吗?如果没有了具象的细节性,是否更为困难?

    杜小同:艺术一定是抽象。这不仅仅是指抽象艺术。实际上之前我也尝试过抽象绘画。但我觉得目前还不适合我。我还是喜欢笔墨的意象性表达,通过图像的借用和想象,经由笔墨的虚实阴阳,把自身投入一种意象之中。这情境会让人暂时的有了投靠。抽象绘画是基于绝对理念的产物。中国文化里很难产生这个东西。我想文学艺术的力量都是源于它背后的价值支撑,这也是我们评判作品的基本原则。我不是要强调回到中国传统的文化系统中。那也没有一点意义。但我常常会思考我的画面,思考她离开物象的样子——我的意思是说,尽可能的,用最少的物象来承载我的最心底的那个东西。它一定会有自身的某种内在联系和形上的超越。物象总是干扰的因素,现实的东西在指向上也是和心底是往往产生歧义的。它必须回到或者说建立起一种新的结构。这是最难的部分。所以每一幅作品,完成过程都会是和世界的不断较量,博弈。每一次都会是一个个的物象被逐渐画没了,逐渐又折返。回到空白。再回到形象,再空白,又返回。最终留下的,是反复之后无法再逃避的世界。

    蓝蓝:当代新诗写作大致可分为口语化和书面语化,情绪表达方式上也有抒情性和叙事性。在当代中国画创作中,是否也有这样的不同?您自己的风格是什么样的?

    杜小同:这个也大概相同。我个人总是尽可能的抽离掉一些关于叙事性的内容。尽可能的直视世界本身。绘画性无法被别的语言置换。从对象世界到绘画语言,这中间不再需要中间环节。这不是艺术观念,是绘画自身。

    蓝蓝:近些年很多艺术家和诗人、作家都有了到国外交流的机会。有一种说法是针对文化“身份焦虑”的,那就是“西方把你变成了中国人”。于是我们看到了中国艺术家或者作家诗人返回传统文化,强调民族文化的特性。您有这样的焦虑吗?在西方艺术和中国传统艺术这两种“历史阴影”的背景下,您对自己未来的创作有何期许?

    杜小同:这些年,这种焦虑逐渐消失了。我现在不太纠结中西方的问题。文化的地域性是天生的,每个人看到的世界都只是一个侧面。世界的整体把握只有佛陀和上帝可以。我们只需把自己的世界尽可能的描述深入。每个人的努力都代表着他所处的文化的努力。今天的世界既然已经是平的 ,当然要自然地面对。知识结构的改变,视界的扩展自然会成为自身文化衍化的条件。我想我的创作还是基于中国文化内在的线索和可能,水墨画离开了这个土壤,她也许依然是有价值的。但她离开了水墨本来的意义。我很希望我的创作依然保持这种规定性的创作,它不是束缚,是出发点。

    蓝蓝:我在国外很多美术馆看过当代艺术展览,我对当代艺术的变化方向也存在很多困惑。更多的装置艺术、影像新媒体等表达,对西方传统架上绘画也带来了很多冲击。在诗人们的创作中,以往的押韵、隐喻、比喻等外在形式,也不再被多地强调,很多人吸收了散文化的写作,尽管这样的写作是否有效还有待时间来检验,但它的确动摇了很多诗人坚持诗歌的音乐性、节奏感和抒情性的决心。在绘画艺术界也存在这种情况吗?您认为中国画在未来大致会呈现出什么样的状况?

    杜小同: 每个群体都应得到足够的尊重与自由,多元的创作方法会带来更丰富的思考维度。不同媒介背后都有相应的思维和工作方法。个体精神的呈现和认识世界的愿望才是艺术追寻的。丰富性是好的。但作为个体,能守心,有时候心无旁骛的偏执是不错的选择。也是自我存在最好的出路。艺术对我来讲是在不断的自我超越和自我惊醒。她的确成为虚空中的那棵稻草。让你一次一次感受虚无并超越虚无。

    蓝蓝:您平时读诗吗?您觉得诗歌能为您带来什么?

    杜小同:年轻时还经常读些诗。现在越来越少。相比较小说,我喜欢诗。诗的语言和绘画极类似。往往有一语中的的痛感。前天晚上睡前看“好歌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听。突然一句“我把远方的远归还草原”把我拽回节目。差点没忍住眼泪。流行歌曲里有这么动人的歌词不多。后来才知道是海子的词。语言会有神奇的力量。我没找来这首诗来读,就这一句就会砸到你。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感触,我感受到天地,精神与肉体,虚空与脚步。这种虚和实太有力量。

    蓝蓝

    蓝蓝,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1967年生于山东烟台。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情歌》、《内心生活》、《睡梦睡梦》、《诗篇》、《诗人与小树》、《从这里,到这里》、《唱吧,悲伤》、《一切的理由》、《世界的渡口》等,出版中英文双语诗集《身体里的峡谷》、《钉子》以及俄语诗集《歌声之杯》;出版散文集六部;出版童话六部。曾获诗歌与人诗歌奖,苏轼诗歌奖,袁可嘉诗歌奖,华语传媒文学年度诗人奖等。

    杜小同

    杜小同,1972年生于陕西富平,1995年毕业于西安美院附中。1999年毕业于中央美院国画系水墨人物画室,获学士学位。2009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获艺术硕士学位。现就职于江苏省国画院。在中国美术馆、广东美术馆等举办过个展。

    本文刊于《诗建设》2021年春季号(总第28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