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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星堆是古蜀人梦想的诗学发源地
    ——兼谈长诗《神国三星堆》写作心路历程

    陈修元

    陈修元

    陈修元,男,四川广汉人,诗人、作家、文化策划人。毕业于重庆师范大学中文系。原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国际创意管理专委会委员、四川省文化产业发展促进中心(四川省对外文化交流中心)特聘研究员、全国第三届“书香之家”获得者。

    主编出版非虚构散文集《人生突围——八十年代大学生的集体记忆》,策划出版《三星堆文丛》(第一、二、三辑),出版诗集《诗意的飞翔》《跟随一江流动的水》《回乡》《诗巫三星堆》《驶向火星》、诗文集《婴儿之眼》,完成大型音乐舞蹈史诗剧本《三星堆》。2015—2016策划发起推动成绵乐诗歌高铁活动,产生全国性影响。2017年策划“三星堆与文学”论坛活动。

    2021年3月22日,央视直播《三星堆大发现》,由主持人任志宏等朗诵家演绎其长诗《面具说话》选节;2022年2月14日,四川电视台文化旅游频道以“名家.穿越灵魂的对话”播出陈修元和古蜀油画家游晓林采访专题片;2022年3月26日-4月1日,成都地铁传媒全线播放《陈修元:诗意三星堆》宣传片,被称为“三星堆诗人”。


    2008年2月28日,我却有很深的记忆刻痕。那天,我在成都某宾馆参加一个全省旅游宣传工作会(其时,我任三星堆博物馆副馆长)。午休后,突然某种灵感和冲动,让我从床上一跃而起,迅即摸出笔来,就着会务组发的笔记本,在上面疾书起来。

    当然是分行文字。自上大学以来,我就痴迷分行文字。神秘的方块汉字一旦分行,就呈现出别样的建筑美和音乐美,随气流贯通体内的条条血管,交汇于五脏六腑,直抵灵魂。

    我写下标题:神国三星堆,接着又写下一个“神之光芒”小标题,然后在稿纸上肆意写起来:

    尘土飞扬,集聚,孕育
    季节颠簸,周而复始
    一株株树,覆盖山峦,呼啸成林
       
    大地以他的沉默坚稳,承受万物
    族人择水而居,建造房屋
    繁衍子孙,种植谷黍
    鼓声响彻山林,原野空阔
    人群从遥远的部落赶来
    旌旗猎猎,高台上,祭拜神灵
       
    时间的链条上,灾难盘踞
    神在其中。不断有人失手掉落
    跋涉,迁徙,重建
    成为蜀族人生生不息的命运

    接下来,洪水狂泻,不可收拾,癫痴到黑夜降临,数百行长短诗句,覆盖了一页页洁白的稿纸。

    一部上千行的长诗就此开始。诗名《神国三星堆》。

    当离开宾馆时,我抬头望了一下宾馆名字:“天指道宾馆”。

    天指道。天知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冥冥之中,一切混沌而又清晰,只在瞬间。

    1997年10月,三星堆博物馆盛大开馆。1992年博物馆在遗址东北角鸭子河南岸边奠基,历经五年曲折,广汉地方政府克服重重困难,终于修造完毕。这是全国第一个县级市靠贷款修建的国家级博物馆。博物馆别具一格的螺旋型地标性建筑,耸立在广袤而富足的川西平原鸭子河畔,就像数千年前古蜀王国三个高耸云天的祭台,成为蜀族人朝拜的圣地,成为大盆地及崇山峻岭外尚未开化的氏族部落人群仰望的灯塔。站在螺旋式上升的馆体三层楼顶,沿鸭子河上游寻望,大盆地边缘的西北山峰历历可见,那是古蜀人的圣山,是他们的灵魂寄放处。代代古蜀人,年年祭拜的方向,就连两个祭祀坑的朝向,也是西北圣山。从圣山流出的鸭子河水,有先祖的气息,每一滴水,都附着古蜀族人的精魂。

    数千年后,一个汲汲于肉体温饱、卑微而渺小的生命,在三星堆博物馆,沿着旋转而上的室内长廊,步入一个接一个存放旷世文物的展厅,在古意幽远的乐音指引下,凝视每一件圣物,心灵被神灵看不见的手隔空抚慰。

    然而,激情之下,神启突然消失。我写作《神国三星堆》第一部分“神之光芒”之后,跌入深渊,沉陷黑暗,不得自拔。

    焦虑,困顿,心智迷惑,几近崩溃。

    神之光芒,照彻我,飞升我,让我看见了人间未见的异象。又突然松手,我失重坠入万劫不复之境。

    从1997年秋天博物馆开始至2008年春天,十年有余。这也是我36岁到46岁的铂金岁月。到2008年,我已在三星堆工作了五年。从神往三星堆,到情系三星堆,再到守护三星堆,我的生命或明或暗,被一条神秘之绳牵引,我像一个迷路者,跟随一个神秘的影子,踉踉跄跄,在大地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神之光芒》中,我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没有命名的事物
    在田野上蓬勃生长
    谁是大地上的命名者
    神说,一切皆已明晰

    没有命名的事物
    被时间腐蚀。而神在时间之外
    目睹万物在白昼的光影中
    一一呈现。我在城墙上踱步
    阳光散乱。油菜花浓香袭来
    我迷失方向。平原上
    村庄连接远山。我像蝙蝠
    总是在黄昏出动
    在白昼和黑夜的交接中
    确认我的存在。城垣上的茅草
    以衰朽证明大地的永恒

    事件被时间烧焦变形
    神通广大的王,在秋天
    举行盛大的祭祀仪式
    平原上的子民,一部分上了天
    一部分逆水进入远山

    神说,一切皆有形
    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在这首长诗中,我第一次引入了“神”。自孔子说出“敬鬼神而远之”之后,国人遵循孔子对“鬼神”的态度,敬之而不亲近,就是不愿理踩,不得罪,客客气气,绝不接近。不接近,并不是不存在啊!

    三星堆遗址出土器物,让我分明看见了神,感知到远古蜀族人对神的虔诚膜拜,神走进了人的生活,神与人相融相生,天人合一,共享宇宙自然之存在。

    “神说,一切皆有形/我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心灵被蒙蔽,所见皆虚幻。

    我被什么所困?

    1.80米的青铜大立人,看着我,无语。

    5月12日下午2点28分零4秒,中国西南山地一个不出名的汶川小县,发生8.0级特大地震,地震烈度达到11度。地震波共环绕了地球6圈。地震波及大半个中国及亚洲多个国家和地区,北至辽宁,东至上海,南至香港、澳门、泰国、越南,西至巴基斯坦均有震感。死伤及失踪人数超过45万人。

    三星堆直线距离震中汶川仅80多公里。

    地震来袭,我正在三星堆博物馆上班。沉闷的地声隆隆响过,震动袭来,头脑有些晕旋。众人惊呼:“地震了!”我跑出办公室,站在博物馆外草地上,看见螺旋型坚实稳固的馆体建筑顶部尖顶上悬挂的三个巨型青铜面具剧烈晃荡,“哐哐”有声。馆体旁边湖水起伏激荡,楠木林中鸟仓惶惊飞。我双脚不敢移动,竭力维持身体平衡。身后办公室有物品摔落碎裂之声传来。

    瞬间的惊悚之后,震动停了下来。惊惶的我们不知震中在哪,震级多少,但凭感觉,这场灾难,定是数十年来国人的巨创深痛。

    灾难震醒了僵硬的诗心。一度诗思枯竭而停歇的长诗写作,因汶川特大地震而复活了。

    地震刚过那几天,灾难笼罩人心,人们都沉浸在巨大的伤痛中。敏感的诗人们,或者从不写诗的人,都用诗句来抒发压抑和悲恸,报纸网络上长短句汹涌,电视广播上悲声诵读四起。一首《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主持人哽咽的诵读,更是令人心悸泪奔。

    我却显得不正常的冷静。

    我一边忙于三星堆博物馆的灾后管理工作,事务繁多。一边关注灾情救援,那些现场新闻和图片,让我拥堵于心却无法下笔。我想,发明文字的祖先没有造出足以匹配八级特大地震的词语来。一些看似大灾难的词语,我们平常都在轻意使用,如“地动山摇”、“呼天抢地”、“声嘶力竭”、“撕心裂肺”、“恶魔”、“锥心”等等,而当真正的特大地震来袭,那种现场的惨烈、伤痛、绝望、恐怖、茫然、麻木却没有相应的文字来传达。幸好有影像不断传来,即使是影像,摄制者也有意避开了“不适”的场境。

    一个月后,我接着续写中断了三个月的长诗《神国三星堆》,那是第二部“神之消隐”——

    北纬31度,东经103.4度
    数千年之后,川西北山地
    我经历了一场突如其来的
    八级地震,大地
    以痉挛承受深刻的痛苦
    而人,最终成为大地转移痛苦的替代品
    正如牲畜被屠宰于案桌

    征兆写在巫师脸上
    一代一代从父辈传给儿孙
    咒语传男不传女,被反复念诵
    国王躲于后宫,酒林肉池
    百姓和牲畜被驱赶到郊外

    裂痕在看不见的地心出现
    天神倦怠,一只死鼠腐烂
    酿成一场瘟疫。暴雨总是和地震
    结伴而来。幼年的花朵顺着泥石流
    汩汩而出殷红的血液

    神拂袖而去,带走他的创造物
    人在废墟,生命不及一株野草
    成为食腐动物的越冬之物

    这场强烈地震以及接下来数天内的上万次余震,不仅松动了未崩塌的山体,催毁了房屋建筑,也动摇我对大地坚固的信赖,对迫在眉睫的死亡也有了切肤之痛。

    在我幼小时,大人告诉说,我们站的地下面全是水,通大海。有的地方的泉水,一直冒,永远也冒不完,那就是这处泉水通了海眼。地下面的水里,有一种鱼,叫鳌鱼,很大,谁也没有见过。鳌鱼一眨眼,地会轻轻动一下,鳌鱼一翻身,地就会动得很厉害。地下还有鬼怪,那是怎样一个世界啊。

    三星堆出土文物中,有一个“铜神坛”重器。这个“铜神坛”,由兽型座、立人座、山形座和盝顶建筑四部分组成,兽形底座部圈足侧面饰一周以凸圆点填充的歧羽纹。这神坛下方圈足上站立的两只“怪兽”:兽大头,吻部宽扁,立耳,独角向前内卷,四蹄,尾下曳至圆座,另有一羽翼向上扬起,翼端山下歧开,全器中空,前、后肘及尾部纹饰镂空。吻部有六个原形纹饰。角、耳、肘部及翅翼上纹饰均以凸圆点填充。

    看着这像羊像鹿像犬像鸟的“四不像”怪兽,不知怎么,我总觉得是小时候听说的传说中的在地下的海中不安分的“鳌鱼”。那“鳌鱼”是一种怎样的巨型神性动物?

    这传说中的“鳌鱼”,它一动身子,就引发地震:

    五月,麦子垂下头­
    隆隆的声音来自地心
    一股浊烟升腾而出
    神在这一刻,在天上
    目睹大地摇动,生灵转瞬即灭
    神殿器物发出空洞的声响
    巫师来不及脱下神袍
    大地深处的魔障从裂缝处
    散开,游走,手中攥着
    无辜的生命

    地球是一个生命体。水体是它的血液,地下水、地下石油供给地球生命所需液体,天然气是地球内部的气脉,维持着地球呼吸运行。如此撕裂般的地震,让生命恐惧战栗,死亡随时降临到每一个人和动物。如果没有“神”参与这一切,人的思维存在几近空虚,或空白。

    那段时间,我用工作的忙碌来减缓内心的虚空。这场地震,不仅使我的长诗《神国三星堆》写作得以继续,而且更感到神的存在及消隐。

    神,于我而言,不是一个概念,不是源于理性知识,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我原有生命历程中,没有神出现,所有眼见的物象和肉身感触,构成了我的全部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我没有觉得生命缺失。但面对三星堆,而对汶川大地震的灾难,我深感生命飘忽,人世风景如急驰的车窗外的景象一闪而过,或如我乘座小舟,舟随水流失控下冲,两岸庄稼、田野、村庄急速退后。

    一定有一种存在,超乎这感观之上。我的生命需要一种力量,丰盈我的身心,继续前行。

    神树毁弃,神远走高飞
    我看见人群,在时间的瓦缶中
    无助挣扎,巨齿螃蟹
    它们表面坚硬,内心已经腐烂
    我跪下祈祷:神啊,给我一双眼睛
    纵目远方
    我要看清太阳背后的云层
    给我一双眼睛,清澈,明亮
    我要在大地上彻夜穿行

    我听见神的声音在天空回荡——
    上,上,向上
    我看见先民手抓泥土
    口里喃喃有声——
    哟,哟,我的土地!
    我看见国王面色惊惧
    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奔跑——
    哟,哟,我的城池!

    灾难让我看到被遮蔽的物象与内心。灾难映现人心的恐惧与虚无。昔日骄傲独大的神情黯然死灰。人子啊,那双在岩石上刻划图画的手,颤抖而无力。

    我看见山体倒塌,拦腰截断清流
    水位猛涨,像不消化的胃
    憋胀得气血不畅。万千生灵
    目睹高悬的堰塞湖,胆战心惊

    连蚂蚁也深感恐慌,那条通向神山的
    道路已断绝。山顶的神庙无人光顾
    成为鸟兽的乐园。而我们日夜修造的城池
    风雨夹裹的夜晚,像沙滩上的屋宇
    顷刻间被洪水吞噬

    悲哀和绝望,刻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早晨醒来,为度过的夜晚而暗喜
    又为白昼的虚幻而叹息
    我们重修庙宇,人群中的先知
    成为众人心中的偶像
    他行走在前,带领一支劫后余生的队伍
    翻山越岭,来到一片空阔地

    我们中的勇敢者,徒步进入大山深处
    回家的路被泥石流断绝
    祭祀的锣鼓声隐隐传来
    巫师集体出动,神情庄严
    领着众人下跪,国王和工匠
    大臣和奴隶,在这一刻
    消除了恐惧。人群中的工匠
    被荣耀选中为青铜的冶炼者
    他们被容许在浇铸过程中
    暗里许愿,得神灵护佑

    震后那段时间,我常常在三星堆遗址走来走去。那青草覆盖的月亮湾城墙和西城墙,那寂冥无声的祭祀坑,那穿城而过水流呜咽的马牧河,我真的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走进数千年前浩大隆重的祭祀活动的人群中,双手举过头顶,跪伏在地上,任烈日在头顶烤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