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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死三毛(2)

2021-01-28 09:22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作者:张明萌 卢琳绵 阅读

“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

1979年中秋,三毛和赴欧旅行的父母一起过中秋。日已尽,潮水退去,皓月当空,大海交出了荷西的尸体。三毛痛不欲生,她又一次想了结生命。“如果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这条路,你们也要想得明白,因为在我,那将是一个更幸福的归宿。”

三毛返台后,琼瑶多次约她到自己家里长谈。“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时间,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三毛在初冬的夜晚,捧着鲜红的苍兰去了琼瑶家,琼瑶和她长谈七个小时。或许是琼瑶的对白在上世纪70年代的台湾实在无人能敌,也或许是三毛盛情难却,她终于承诺:“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

这不是三毛在爱情上第一次颠沛。19岁时,她看了师兄舒凡的文章,产生了“少女对英雄崇拜的移情”。从此,舒凡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两人开始恋爱。舒凡高三毛两个年级,他快毕业时,她提出“你毕业,我休学,两人一起做事,共同生活”,他拒绝了。她恐吓说:“我有一个朋友在西班牙,在那儿有事业,要是你毕业不娶我,我就出国去。”舒凡没有给出直接的答复。她拿着护照和机票去找舒凡,再度陈情。舒凡说:“祝你旅途愉快。”第二天,她飞去了马德里。“在没有办法的情形下,我被感情逼出了国。”

在马德里,她认识了还在读书的荷西。在三毛的叙述中,荷西对她展开了追求:去她宿舍楼下弹琴唱歌,花光兜里的钱请她看电影;请她等自己六年,四年大学、两年兵役,然后结婚。三毛结束马德里的学习后,飞赴德国留学。其间她在欧洲游历多个国家,又去了美国。她经历了没日没夜的语言学习,被德国男友PUA,也拒绝了美国白人夫妇高傲、施舍的领养要求,觉得自己一身疲惫。最后,她飞回了台湾。“我听过一首流行歌曲唱,我背着我的吉他去流浪,带朵什么花。我很恨这种歌,那是没流浪过的人才写得出。以为流浪是件浪漫的事情……我流浪,绝不是追求浪漫,而是我在这个地方的学业已经完成了,就再到另一个地方去念书或者做事。所以说流浪的心情,我个人的经历是被迫的……说实在话,我从离开家以后没快乐过,这话说得很不勇敢,可是我离开台湾后真的不快乐,一直到我建立了自己的家。”

回到台湾,三毛经历了另一次心碎。她本与一名德国男友谈婚论嫁,答应对方求婚后第二天,他们去印刷店印名片,两人名字排在一起,一面中文、一面德文。当晚,男友因心脏病离世。陈田心回忆,这是三毛主要的感情对象,年纪比较大,比较稳重,非常博学,很深沉,很有西洋学者的气质。“她的一生中,总有些没办法得到的东西,一直存在着遗憾,所以她有时会有些退缩。”

德国男友去世后,三毛吞了一整瓶安眠药,试图自杀,幸被抢救回来。她决定再度远走,又一次飞去了西班牙。临行前,她为朋友李泰祥写了九首歌词,其中一首是《橄榄树》。

再回马德里,她与荷西重逢,二人结婚。三毛根据荷西的西班牙名,想给他起名“和曦”,但因为“曦”字太难——就像三毛的“懋”字一样——荷西总写不好,所以改成了“荷西”。他们从马德里去了撒哈拉,在临海的荒漠里开始了新婚生活。后因战争搬离,迁去加那利群岛。三毛重拾青春时期的笔,写起异域故事,“我虽然住在沙漠里,在他的身边,为什么我眼前看到的都是繁花似锦。”与荷西的爱情是三毛盛名的开始。她终于走上了文字这条路,以人生的笔糊口。关于她和荷西的爱情,她在书中已尽数讲毕,为她带来声名的《撒哈拉的故事》《梦里花落知多少》《温柔的夜》《哭泣的骆驼》皆由此而生。

三毛与荷西 图/受访者提供

三毛与荷西 图/受访者提供

三毛认为,如果不是荷西给他自由、爱和信心,她一本书都写不出来。她花了8个月翻译了一套西班牙语的漫画书《娃娃看天下》。晚饭后,荷西把电视关掉,开个小灯,她开始翻译。荷西不懂中文,可跟每个人都说“我的太太是个作家”。“我的写作生活,就是我的爱情生活,我的人生观,就是我的爱情观。”

陆士清认为,三毛的名字与撒哈拉联系在一起。撒哈拉将三毛这个悲情放逐的女人塑造成了沙漠侠女。由侠女与荷西的爱情神话,奇特的沙漠景观和景域人文,三毛的善良、爱心、情趣所构成的“三毛文学”迸发了“撒哈拉魅力”。

三毛的文字在爱情里扎了根,又从世间万物攫取养料,只要她这么天长地久地爱下去,她的笔就永远不会干涸。荷西的死让他与三毛的爱情变成壮烈的悲剧,把三毛笔下的传奇推向了另一个高潮。从此三毛的生活失了根,养料再浇不出她妙笔上的花。但她说:“我还是一个有爱情的人,这是我的爱情观,今天虽然我的婚姻终止,但是爱情不死。生和死有爱就隔不开,所以我有爱情,有我丈夫的爱情。”

在后期的文字里,三毛表露了一些若有若无的情感,以诉说孀居的孤寂。与严浩合作写好《滚滚红尘》的剧本后,她对严浩说,自己要去找王洛宾了。王洛宾之子王海成对父亲与三毛的交集有过详细记录。在他的描述中,三毛曾两次到新疆与父亲见面,还计划在新疆买个房子定居。但因她声名太盛,又恰逢摄制组为王洛宾拍摄纪录片,在被迫配合后两人矛盾爆发,三毛远去。三毛家人将这段故事定义为“友情”,这也是他们接受采访时不愿详谈的部分。

荷西死后,三毛一度陷入沉寂,最终重新走入生活,也不避讳谈及爱情。她痛彻心扉地回忆荷西,只在一首歌中。2019年,齐豫在《歌手》舞台上演唱了三毛作词、李泰祥作曲的作品《今世》。1985年,三毛将荷西去世的那一夜写在了这首歌里,“同一条手帕擦你的血,湿我的泪,要这样跟你血泪交融。”歌曲完成后,三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听。齐豫说:“《今世》其实是我们强迫她,再度回忆这一段好不容易走出来的悲痛。我们罔顾了她的情绪。”

大家的三毛

远在撒哈拉的三毛回台湾时才知道自己的轰动。1979年,她从落地桃园机场的飞机上下来,闪光灯没停过。在琼瑶的劝说下,她止住了自杀的念头。当时琼瑶的丈夫平鑫涛是皇冠出版社的老板,也是她鼓励三毛将撒哈拉的经历写成故事。《撒哈拉的故事》于1976年出版,一个月内连印四版,将三毛推向畅销书作家的位置。三毛开始应对演讲的邀约,1980年2月,《联合报》副刊和耕莘青年写作协会合办三毛的演讲,被视作当年台湾文坛的一件大事。三毛开始频频出入文艺圈,成了台湾文坛一个繁忙的作家。

忙碌半年,她决定回西班牙,处理遗留的事情。她卖掉和荷西住的房子,将多年收藏悉数送人,和友人、邻居一一道别,随后回到台湾,计划开始全新的生活。不久,她收到《联合报》的邀约,前往拉丁美洲旅行,写就《万水千山走遍》。后接受中国文化大学的教职,开始了教书之旅。她成了台湾岛上最火的女人,忙得不可开交,到哪儿都有大批拥趸,便有了本文开篇的那一幕。时任《联合报》副刊主编的诗人痖弦回忆:“三毛在中国文学史上,以一个写作的人,能引起这么大的注意,产生这么大的回响,恐怕从五四以后没有第二个。”

这团火吹到大陆,又在对岸掀起了一股“三毛热”。197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台湾小说选》中收录了三毛的作品《哑奴》,这是三毛作品最早在大陆的传播。80年代中期,随着三毛作品的出版,三毛成了大陆女学生的青春偶像。现就职于同济大学的教授钱红于1988年在华东师范大学开设“当代台湾文学”和“台港文学研究”,问及学生认为最好的港台作品有哪些,提名最多的是《撒哈拉的故事》《雨季不再来》《哭泣的骆驼》《稻草人手记》和琼瑶的《几度夕阳红》《聚散两依依》。

三毛死后,这股热度更上一层。她的作品被多家出版社以最快的速度重版发行;单篇作品被艺术家们在电台、电视台朗诵、演播;她的歌词被音像公司配乐、录音;《滚滚红尘》在各大电影院上映……所有被冠以“三毛著”和与三毛生死有关的书刊,都成了抢手货。

1990年9月,三毛在成都乘坐人力三轮车 图/肖全

1990年9月,三毛在成都乘坐人力三轮车 图/肖全

马华文学作家钟怡雯认为,70年代的台湾尚未进入后现代旅行以及全球化的时代,三毛代替读者追求自由的梦想,实现了遥不可及的向往,在旅行并不普遍、旅行书写并不盛行的时代,为封闭的社会打开了一扇窗。“这种非单纯享乐而是带着冒险性质的大旅行一直是男人的权利,三毛却以流浪的柔性诉求,成了台湾大旅行的首席代言人。她在女性自主的前提下成型,大漠的异国婚姻、东西方的结合勾起读者的浪漫想象。她的传奇是‘安全范围里合理的生活惊奇’。”

林明德从事文学评论多年,曾与三毛对谈创作,得出的结论是,三毛作品的一大特色是反礼俗、反社会规范,又能肯定自我的意义与追求的目标。在社会的传统与现代还未完全转型的当时,每个年轻人在面对父母教训、自我判断的抉择时,三毛提供了一个实例。

缪进兰回忆,三毛除了在文化大学中文系文艺组教书,每月有三个固定的专栏要写,兴趣来时自己又要再写七八千字,还要每个月看50本书。剩下的时间,有排不完的演讲和访问,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7点半才能入睡,早上11点多又要起床开始另一天的忙碌。

“看到女儿无日无夜地忙,我的心里多么不忍,总以为,她回家了,结束流浪生涯,离开那个充满悲苦记忆的小岛,三毛可以快乐地在自己的土地上,说自己的语言,做自己喜欢的事,开始她的新生。但是,三毛现在忙得没有自己的时间去做她想做的事,她的时间,被太多外务分割了,常常吃不好、睡不好,而日子无止尽地过下去,不知哪一天这种忙碌才会停止。这是社会太爱她了,而我们实在受不了。”

“人生这么短,抢命似的活是唯一的办法,我不愿意慢吞吞地老死。”三毛说。她的抢命,是对生命的加速消耗。这一时期,她与滚石唱片签约,答应对方写一张唱片的歌词,在齐豫、潘越云两位当红歌手的演绎下,这张唱片流传至今——《回声:三毛第十五号作品》。同时,她着手准备《倾城》《谈心》《随想》三本书、翻译美籍好友丁青松神父的新书《墨西哥之旅》(又称《刹那时光》)。

痖弦一度叫停三毛的演讲,他在演讲现场看着年轻人为了见三毛被挤得昏过去,被踩倒在地受伤,感觉年轻人对三毛的喜欢已经近乎疯狂。“我对她说,一定要降温、冷却,不要再继续演讲了。否则会像美国歌手列侬一样,被爱死了他的观众杀死。”三毛听了劝告,很长一段时间不再公开演讲。

即便如此,她的体力也被无限度透支,连续6个月不能入睡。安眠药的用量从一粒增加到六粒。她甚至在父母家门口迷了路。有一天,她在家发现一大片万年青的叶子,那本来长在五楼房顶花园的墙外。她因担心坠楼没敢去剪。

陆士清认为,这一阶段的三毛正在创作上陷入自设的陷阱。“撒哈拉时代”已经过去了,为了维持“撒哈拉魅力”,满足读者,真实的三毛被切割、幻化。她为自己设置了传奇模式的陷阱,她神话般的爱情产生了传奇效应,满足了芸芸众生对传奇的需要。由于读者对传奇的渴望和三毛对传奇效应的迷信,她不得不继续延续传奇。一直以来,她以自己的恋爱故事来满足读者的白日梦,也沉浸在自己的故事里,读者直接消费她的生命经验。“一方面,她不能摆脱‘情’的世界去面对社会更为重大的严肃问题,另一方面,随着时空的变换、浪漫的褪色、心境的老化,她在情的世界中以难以为继。”

在外面,三毛苦心维持着“三毛的形象”。严浩去香港机场接三毛,她拖着行李出来,严浩想帮她提,她拒绝了,称“这样不好,这是我的形象”。“她就拿着一个背包,到了记者面前。”严浩说。

宽松式夹克、牛仔裤、旅游鞋,标准的三毛装。性格开朗、思想奔放、无拘无束、走南闯北,这是人们理想中的三毛形象。在亲友的回忆中,才看到这个形象之下三毛的羸弱与破败。1990年10月5日,三毛第二次到张乐平家,张乐平发现她每天工作16个小时,颈椎、肩肘落下重症,加上年前跌伤,又不断地发烧、昏厥,有时竟连软软的衣服搭在身上都痛不可当,只能把自己泡在浴池中减痛。第一次来家里,张乐平细心的老伴便已发现她烟抽得很凶,止痛片更是一把把往嘴里送。

她劝自己:Echo,世上的人喜欢看悲剧,可是他们也只是喜欢看戏而已,如果你的悲剧变成真的,他们不但看不下去,还要向你丢汽水瓶呢。你聪明的话,将那片幕落下来,不要给人看了,连一根头发都不要给人看……

严浩看了三毛的文字后,希望与这位女作家合作,创作一部动乱时代的爱情。他找上三毛,合写《滚滚红尘》。这是三毛第一次写剧本,她投入了全部身心,将自己的性格灌注在电影的每一个角色中。影片在1990年12月10日金马奖颁奖典礼大获全胜,不仅为林青霞拿到了职业生涯唯一一座金马奖最佳女主角奖杯,还拿到了包括最佳剧情片、最佳导演、最佳女配角、最佳摄影、最佳美术设计、最佳造型设计奖、最佳配乐奖等几个大奖,并获得最佳原著剧本提名。

《滚滚红尘》的剧本被认为以张爱玲和胡兰成的故事为原型。不少文学评论者大谈张爱玲性情中的“Narcissus”——水仙美人式的顾影自怜,如果如这些学者所言,那三毛结结实实与之呼应,甚至连她的英文名都是Echo——与Narcissus出现在一个故事中的山林和回音女神。赫拉惩罚她失去正常的说话能力,只能重复别人说的最后几个字(这也就是Echo后来成为“回声”的由来)。她爱上了Narcissus,却因语言问题被看作轻浮女子,羞愧难当,憔悴而死。

不到一个月后,1991年1月4日,三毛离世,死因成谜。元旦那天,她还在专栏上发表了《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最后她写道:既然过去的已经过去了,那么现在来跳一支舞也是很好的……生命真是美丽,让我们珍爱每一个朝阳再起的明天。

(感谢陈天慈、蔡志忠、王杨、余雅琴在采访中提供帮助。参考文献:《三毛全集》《三毛传:1943-1991》《三毛传:你松开手,我便落入茫茫宇宙》《三毛研究》《我的姑姑三毛》《台湾现当代作家研究资料汇编——三毛》《你是我不及的梦》《天堂之鸟——三毛摄影诗歌集》《遇见三毛》《三毛之谜》《这样一个女子》《三毛真相》《三毛传》《阅读大地的女人——三毛传奇》《不死的三毛——亲人的叙说》《三毛 昨日、近日、明日》《我的父亲王洛宾》《三毛的“故事”:阅读的误区》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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