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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雷平阳诗歌36首

2012-09-28 08:5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雷平阳 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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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著名作家,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现居昆明,任职于云南省文联。2004年5月获第二届华文青年诗歌奖、2005年11月获第三届"茅台杯"人民文学诗歌奖、2006年获中国青年作家批评家论坛2006年年度青年作家奖、2010年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2007—2009)。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亲人

我只爱我寄宿的云南,因为其它省
我都不爱;我只爱云南的昭通市
因为其它市我都不爱;我只爱昭通市的土城乡
因为其它乡我都不爱……
我的爱狭隘、偏执,像针尖上的蜂蜜
假如有一天我再不能继续下去
我会只爱我的亲人--这逐渐缩小的过程
耗尽了我的青春和悲悯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底线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三个灵魂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雷声

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
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
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
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人的躯体中
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
撞向同一棵大树。超越了身体可以承受的震撼
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
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
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
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
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
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高
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
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父亲的老虎

有一天父亲意外地没有下地
对于担惊受怕了一生的他来说
这是一个奇迹。他整天都坐在草垛里
对着墙上的裂缝练习射击
甚至他还把枪口对准了
母亲的背影。那时候,母亲正对着
一棵砍不断的大树,小声哭泣
那时候,一个錾磨人正踩着
暖冬的第一场雪去敲我家的门
而我正躲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清水
试图用一把小刀,替一个叫芬的女人取痣
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日子
我的父亲笨拙地调试着他的武器
他想把枪膛里的死亡放出来
却每次都只敢把死亡放进水里
我的父亲,一个只敢用枪打水的人
那天晚上,在招待錾磨人的家宴上
喝得大醉,他说,那头困扰了
他一生的老虎,正从他的梦中来临

母亲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存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光荣

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

秋风辞

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中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战栗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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