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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好兵》:被遗忘的扛鼎之作

2018-07-23 09:06 来源: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阅读

  《好兵》可谓长篇小说中的贵族,气质不冷不热,有理性、有原则、有深藏不露的情感,正派但不刻意,对低俗的东西不屑,句子坚硬,不向低智和滥情妥协,更不屑炫耀智慧和品味,只求得体到位,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不轻不慢。

  1915年3月,福特·马多克斯·福特的《好兵》(The Good Soldier: A Tale of Passion)诞生在一战爆发前那段最绝望、“最悲伤”的日子里。当它第一次出现在伦敦的出版者面前时,小说的标题就叫《最悲伤的故事》。而到了2015年,在BBC列出的100部历史上最伟大的英国小说中,《好兵》排在第13位。这份名单里排在更靠前位置的分别是《米德尔马契》《到灯塔去》《达罗卫夫人》《远大前程》《简·爱》《荒凉山庄》《呼啸山庄》《大卫·科波菲尔》《弗兰肯斯坦》《名利场》《傲慢与偏见》和《1984》。令人疑惑的是,跻身于这些举世闻名的经典中,《好兵》却一直没有在中国得到广泛流传。很可能是因为,对于上世纪第二个十年留学欧洲的中国学生来说,福特的作品既晦涩,又跟辛亥革命刚结束时期的精神危机联系松散。而到了重新引进西方现代派时,福特又显得有些古板,尽管这样说并不公平。

  有一种说法,认为《好兵》是20世纪最好的英语小说之一,却是法国式的。很可能这句评价指的是福特当时居住在巴黎,而小说又使用了“印象主义”的手法。他同康拉德一样,都是在维多利亚小说与现代派文学之间建立桥梁的人,而文学上的“印象主义”又都是他们使用的技巧。小说译者杨向荣在后记中提到了这种手法的特点:

  福特在回忆好友康拉德的文章中曾批评英国长篇小说失之过于直接,在现实生活中,你逐渐跟别人熟悉的过程从来不会那么直接,而是从细节入手逐渐获得整体印象,逐渐发现隐秘,要想在小说中表现复杂甚至多面性人物,就不能按照他工作和生活的编年顺序从头到尾来展开,首先要抓住他给人最强烈的印象,然后再向后来回反复探究。他还说,生活并不叙述,而是在我们头脑中制造印象。道威尔对阿什伯纳姆的叙述采用的就是这种创作理念。

  小说总共有6位主要人物,分别是爱德华·阿什伯纳姆和利奥诺拉·阿什伯纳姆夫妇,叙述人道威尔和弗洛伦斯夫妇,阿什伯纳姆年轻的情人梅登太太,还有阿什伯纳姆夫妇的养女南希。故事没有一个正式的开端,因为作者的叙述时间常常是错乱的,一会儿是过去的追忆,突然就跳到了八九年以后,或者是一无所知的无辜口吻,或者是用一切结束后那种看破的语气。这种来自于亨利·詹姆斯的心理小说技巧在当时还属于未流传的时髦。不管怎么说,小说总有一个时间上的初始节点,在《好兵》中是1904年8月4日,那天梅登太太心脏病发作去世,从她去世开始,很多对道威尔先生来说完全是秘密的事情开始浮出水面。妻子弗洛伦斯长期欺骗他自己有先天心脏病,并且为自己在丈夫心中塑造着一个完美的淑女形象。梅登太太去世后,她成了爱德华·阿什伯纳姆的情妇,试着让他跟妻子利奥诺拉离婚。多年前,她还献身于一个叫吉米的年轻无赖,试图与他私奔。梅登太太病逝后9年的同一天晚上,弗洛伦斯以为丈夫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服毒自尽。爱德华·阿什伯纳姆是个好兵,是个伤感主义者,“因为所有的好兵都是伤感主义者”。他常常怀着十足的同情心,泛爱所有的孩子、小狗和弱者。结果是,他也对那些会露出悲悯表情的女性具有强烈的欲望,不断地滥交出轨。妻子利奥诺拉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为罗马天主教不赞成离婚,她也就一次又一次容忍丈夫过火的行为。“她又非常严肃而天真地相信,自己的教会是如此可怕和愚蠢的机构,竟然希望她去承担这样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把爱德华·阿什伯纳姆塑造成一个忠实的丈夫。”阿什伯纳姆先后爱上了梅登太太、弗洛伦斯和南希。直到南希的事情上,利奥诺拉才开始报复,她要跟爱德华离婚,让丈夫娶南希,这件事却是他不能做的,但离开南希“会要了他的命”。结局是,南希离开庄园去找自己的生父和生母,爱德华·阿什伯纳姆割喉自杀,在得知他自杀的噩耗后,南希发了疯。道威尔娶发疯的南希为妻,利奥诺拉也很快改嫁。

  小说的叙述者道威尔先生是一位“不可靠叙述人”,他的叙述立场和叙述方式都给人强烈的不真实感。一方面,他看似纯洁无辜,对正在发生的不道德一无所知;但另一方面,“道威尔的讲述就像迷宫,每翻开一页,都有黑暗的路段横在前方。他不仅不按照正规的时间顺序讲述,而且还随时花开多枝,各表其枝,每枝上人为地附加各种地理的文化的宗教的知识和个人感受,让叙述的节奏放缓,或者让读者忘记之前的线索。他时而强调某个东西很重要,随后又淡化那件事的重要性。”这种叙事方式,正如福特所说,是用模糊的印象拼贴成完整现实的“印象主义”方法,无疑会给读者带来既苦恼又喜悦的阅读感受。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这是我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中,叙述者“我”明显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参与者,但对于整体现实世界置身事外的态度,倒让他能够像是讲一件听来的故事一样,讲述发生在自己身边的悲剧。道威尔介绍自己时感叹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我在这个世界上无所事事——而且完全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这种内部自我与外部现实的二律背反关系或许正是《好兵》小说艺术的最深刻之处。

福特·马多克斯·福特

福特·马多克斯·福特(1873-1939)

  在福特小说中,与叙事艺术同样重要的是它们的讽刺性。诚如海登·怀特所说,“作为一种艺术风格或文学传统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阶段,文学表现中讽刺模式的出现,标志着一种世界已老的信念。像哲学本身那样,讽刺剧意识到作为现实的一种想象,自己有所不足,因而‘在其灰色之上涂抹灰色’。这样,它做好了思想准备来批判一切与世界有关的复杂精密的概念化,并期待着回归一种对世界及其过程的神秘理解。”《好兵》这个题目本身就是福特对维多利亚英国社会的讽刺。爱德华身上具有那个时代要求的所有能用来评价一个“好兵”的品性,连情妇的丈夫道威尔都承认,“爱德华·阿什伯纳姆是那种看着非常干净秀气的男子,是个出色的长官、一流的士兵、最好的地主之一,在英国汉普郡大家都这么说。”而到了小说结尾,唯一还算正常的主角只剩下道威尔,他不过是个无所事事的美国富翁,一生的使命就是照顾弱者。“丈夫是个无知的傻瓜,妻子是个带着各种恐惧症的冷淡的色情狂。”道威尔这个角色一部分是对康拉德《黑暗的心》中马罗先生的摹仿。同这个傻乎乎的美国绅士相比,爱德华·阿什伯纳姆则高大、帅气,极端善良、负责、勤勉,却反复制造丑闻。福特在很多地方——不是人物的心理活动和行动,而是对这些心理活动和行动的评价里,充分显示出讽刺机锋。除了小说独特的叙事方式,作者还在多处表现出对一战前欧洲社会的厌恶。比如:“在打梅登太太耳光的时候,利奥诺拉无异于在抽打一个不可忍受的世界的耳光。”

  小说《好兵》实际的复杂精微程度要远超上文的介绍,它的叙事技术、章节安排、讽刺意味和对丰富社会风俗的透露,都在多数同时代作家的水平之上。福特·马多克斯·福特影响过一代人,连康拉德都声称,自己写东西时不能读福特的作品,可见其“影响的焦虑”。而且,福特不仅创作过一系列讽刺性小说,还是位出色的评论家。文学和评论之路对于福特而言,可以说是家学,其父弗朗西斯·许佛就是位德裔音乐评论家,其母凯瑟琳·马多克斯·布朗,画家福特·布朗的长女,则是位艺术家兼模特。1924年,福特先后创办了《英语评论》和《跨大西洋评论》月刊,尤以后者影响颇广,可惜只办了12期,发行期间刊登的都是重头戏,甚至包括号称人类文学史上最晦涩的小说《芬尼根守灵夜》。福特还邀请了同在巴黎的海明威作《跨大西洋评论》的编委,很多“迷惘的一代”作家的名字都曾经在刊物目录上出现过。那是海明威从《星报》裸辞来到欧洲后的第一份工作,还是庞德推荐他来这里试一试的,他感到有点难以置信,专门写信给格特鲁德·施泰因和托克拉斯,问她们是否知道这个杂志,以此炫耀自己“被邀请”了。

  一战前的英国社会在经历着资产阶级最后的黄金时代,即使对于敏感艺术家以外的中产阶级来说,世界也是既无聊又沉闷,当然他们不会这么说。谁也不知道,一场暴风雨正在向欧洲靠近,而暴雨前夜总是那么寂静。20世纪初的艺术总是这样,一边渲染着宁静以至于窒息的社会动静,一边用又可怕又期待的口吻描述着资产阶级人类的疯狂内心。对比“生活不是我们跳的小步舞曲,它是一座鉴于——里面关满了惊声尖叫、歇斯底里的病人,他们被捆绑起来,免得喊叫声盖过我们沿着陶努斯瓦尔德林荫大道行驶的马车车轮发出的隆隆声。”“如果说有什么实质性的灾难会降临在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们头上,那简直太让人难以置信。我告诉你,那里绝对宁静到了骨髓。”主角一行曾经定期生活在瑙海姆,一个位于德国的疗养地,以治疗爱德华的真心脏病和弗洛伦斯的假心脏病。我们会发现,20世纪的欧洲疗养地就是资产阶级道德沦丧者们的大染缸,“欧洲是罪恶的深渊,那里形形色色的放纵行为遍地皆是”,这里的人全部都已经或者将要染上孤独、压抑、冷漠、悲观的病态精神。这种叔本华主义的世纪精神隐疾传播极广,战后这种情况也并没有得到好转。也有一种说法是,这种颓废的艺术化精神状态来自汉莎同盟的解体,这个由吕贝克、不莱梅和汉堡三座德意志城市构成的同盟文化的特点是,珍惜政治自治,恋物,社会习俗保守刻板。

  注:本文发表于《文艺报》2018年7月9日6版

 

  访谈

  丛子钰:您觉得《好兵》的叙事技巧会不会阻碍到它的讽刺性意味?

  杨向荣:好兵的叙事试图用精致的技巧呈现生活本来面貌的多义和不确定性,所以作者设置了叙述套路,或许多看几遍这些套路就豁然而解,没有神秘性,可惜我们大多数人都不见得有耐心多读几遍。这部作品的讽刺性意味虽然有价值,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对人性中各种对立要素浑然天成的组合。另外,作家对人性和人生持悲悯态度,对西方社会和文明(如果可以上升到这么巨大和宏观的话)持文学式讽刺态度。

  在阅读中,我们也许会忽略作者反复说的那句话,这是他听过的最悲伤的故事。悲伤而不是讽刺或许才是它隐秘的主线。从这个角度看,《好兵》叙述线索的多次转换,时序的人为切割(作者觉得那样更符合真实的叙述过程)可能相对单线递进式的叙述会构成对悲伤和讽刺的影响。但叙述形式的探索也是作家的野心之一,他大概也只能二选一了。

  丛子钰:在这部小说中,哪个人物角色给您留下了最深刻的印象?

  杨向荣:两对夫妻的人设都非常鲜明,叙述者反而显得不太出头露面,但他们不管谁的面目都不模糊。我觉得年幼的梅登太太给我的印象最深刻。她的极度天真被年长些的夫妻们加以利用,后来心脏病突发,以那样悲惨的姿态死去,最终没能完成主动回归自己家庭的愿望。而且她外形娇小,猝不及防就走到生命尽头,受尽屈辱,这些要素加起来,让人格外同情,好像她最接近生活中的真实人物。

  丛子钰:相比较春风文艺出版社1998年的译本,这个新译本有什么变化?翻译福特的作品有哪些特别的感受?您在翻译它时,会受到作品情绪的影响吗?

  杨向荣:早年《好兵》的译本也不错,不过我当时没有读过。过了20年,语言也在变化,出现新的译本大概也正常。英文原文倒很有特色,如果单纯就句子风格而言,体现了大师级作家对语言的自觉,它可以在很口语的句子中蕴含很理性的意思,反过来说也可以成立。作者对句子的节奏深有讲究,但不会讲究到走上形式主义的歧途,他好像很警惕,始终让句子有生命力,不管是理性的生命力还是情绪的生命力,让人总觉得有种只可意会的东西在其中。事实上这样的英文句子是很难读懂的。它的句子中有动作、有理念、有情绪、有文字美感、有口语感、有抽象、有任性、有严谨。这大概也算翻译福特的感受之一。翻译对译者的情绪影响太大了,不管正面的负面的,愿意接受的不愿意接受的,你都要如实翻译出来,而且还不能浮光掠影,得反复琢磨,不好的情绪也会深入骨髓。所以,我翻译完某本书后,就自动选择忘却,无我无书,这样或许更有益于身心。

  丛子钰:您觉得《好兵》这部小说对于中国当代的文学创作有哪些借鉴意义?

  杨向荣:《好兵》这种书是作家中的作家写的,它其实介于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之间,这样的东西非常难写。《好兵》可谓长篇小说中的贵族,气质不冷不热,有理性、有原则、有深藏不露的情感,正派但不刻意,对低俗的东西不屑,句子坚硬,不向低智和滥情妥协,更不屑炫耀智慧和品味,只求得体到位,彬彬有礼,不卑不亢,不轻不慢。作家自己如此珍爱它也不无道理。对于中国作家而言,可以不妨体会下它艺术品质上的贵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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