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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

2018-11-15 09:33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阅读

蓝蓝


  蓝蓝(1967—),诗人,随笔和童话作家,原名胡兰兰,祖籍河南郏县,出生于山东烟台。1988年毕业于郑州大学。14岁开始发表作品。出版有诗集:《含笑终生》(1990)、《情歌》(1993)、《内心生活》(1997)、《睡梦睡梦》(2003)、《诗篇》(2007)、《蓝蓝诗选》(2009)、《从这里,到这里》(2008);中英文双语诗集《身体里的峡谷》(2014)、《钉子》(2014);出版俄语诗集《歌声之杯》(2014,与巴别洛夫合著);出版童诗集《诗人与小树》(2014);出版散文诗集《飘零的书页》(1999)、《燕麦草》(2008);出版散文随笔集《人间情书》(1993)、《滴水的书卷》(1995);《夜有一张脸》(2001)、《我是另一个人》(2014)四部;出版长篇童话《梦想城》、《坦克上尉歪帽子》、《大树快跑》三部(皆为2006)和短篇童话集《蓝蓝的童话》(2003)、《魔镜》(2006)等。创作话剧《日常-非常日常》(2013)、诗剧《边界》(2014)分别在北京、香港、雅典等地演出。

  作品被译为英、法、俄、西班牙、德、日、韩、希腊、弗拉芒、葡萄牙、罗马尼亚、克罗地亚等十余种语言在国际杂志发表。获1996年度刘丽安诗歌奖;2009年获《诗歌与人》年度诗人奖;2009年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2009年获“宇龙诗歌奖”。2005年获得“中国新世纪女诗人十佳”头名。被《诗歌与人》杂志评为“最受读者欢迎的十位中国女诗人”之一,2009年获得中国十佳诗人称号,被网易网站的网友投票选为“中国十大优秀诗人”。曾多次应邀参加世界各地的诗歌节。

  目前供职于河南省文学院,黄河科技大学客座教授,也是中国人民大学第二届驻校诗人。2014年,因其“在诗歌创作中多年致力于寻找和探索东西方文明共同的创造性精神因素”,被希腊荷马故乡希奥斯市授予荣誉市民称号。

  诗观

  1.诗歌是语言的意外,但不超出心灵。

  2.诗歌是通过有内在节奏的文字引起读者想象力重视并达到最大感受认同的能力。在抒情诗的句子单位里,诗歌语言能够不受时间线形因素的控制而拥有具有迅速改变时间和空间的能力。

  3.诗歌的想象力是建立事物与事物、人与万物关系的能力。

  4.在诗歌中,比喻和隐喻织就了想象力之网,为了让我们认识到世界是一个整体。诗歌的不朽和伟大在于——它使我们与他人、与大自然和世界成为一体。

  5.通过语言的美的创造,诗歌要处理的根本问题是时间和历史中人与人、人与万物的关系。

  6.诗歌培养了人的敏感,培养了对他人的痛苦的想象力。真正的诗人不能忍受一切专制、独裁和野蛮粗暴的现实。


  蓝蓝诗十首

  

  ▎野葵花

  野葵花到了秋天就要被
  砍下头­。
  打她身边走过的人会突然
  回来。天色已近黄昏,
  她的脸,随夕阳化为
  金色的烟尘,
  连同整个无边无际的夏天。

  穿越谁?穿越荞麦花的天边?
  为忧伤所掩盖的旧事,我
  替谁又死了一次?

  不真实的野葵花。不真实的
  歌声。
  扎疼我胸膛的秋风的毒刺。


  陈东东评:

  跟许多以植物为题的诗作一样,《野葵花》吟唱的也主要不是植物。历来许多诗作里植物意象普遍地女性化,在这首诗里,野葵花也一样被以“她”代称。古典诗人总是用植物意象强调女性之香艳,所谓香草美人是也。这甚至影响到像埃兹拉·庞德这样的现代诗人,他创作或译写的某些“中国诗”,也因为一两种植物而“香艳”过一点点。蓝蓝这首以植物咏女性的诗作则不同,并没有植物和女性的“香艳叠加”。这首诗节奏的顿措和节拍的缓慢,让人听见了被置于秋天的野葵花带来的忧伤和痛楚。我一再提到蓝蓝在这首诗里的吟唱,现在我要说她用的是一副民间歌手的嗓子。这首诗的声音如同蓝蓝许多诗篇里的声音,总是让我想起原始民歌那有时候不成腔调的朴素和纯真。记得1996年蓝蓝获“刘丽安诗歌奖”,她的获奖理由是:“以近乎自发的民间方式沉吟低唱或欢歌赞叹,其敏感动情于生命、自然、爱和生活淳朴之美的篇章,让人回想起诗歌来到人间的最初理由。”除了欢歌赞叹一语,这几句话很像是针对《野葵花》的评语,因为这首诗的确堪称蓝蓝诗歌的一篇代表作。


  ▎永远里有……

  永远里有几场雨。一阵阵微风;
  永远里有无助的悲苦,黄昏落日时
  茫然的愣神;

  有苹果花在死者的墓地纷纷飘落;
  有歌声,有万家灯火的凄凉;

  有两株麦穗,一朵云

  将它们放进你的蔚蓝。


  王家新评:

  蓝蓝的写作之所以值得我们信赖,就在于它是一种真实而“完整”的写作,是一种立足于自身的根基而又向诗歌的所有精神维度和艺术可能性敞开的写作。正像诗人自己在谈诗时所说,它充满“语言的意外”,而又“不超出心灵”!同样,这也是一种不可简化的写作。正如耿占春指出的那样,即使她的“批判”,也是一种“从爱出发的批判”。因而她会超越那种二元对立式的叙事,在她的写作中把批判与反讽、哀歌与赞歌、崇高与卑微等等,融铸为一个相互作用、不可分割的语言整体。也正因为如此,她会写下像《永远里有……》(2006)这样的既无限悲苦而又具有诗的超越性的诗作。诗最后的一个词“蔚蓝”,不禁让我们联想到诗人给自己起的“蓝蓝”这个笔名(她的本名为胡兰兰),诗中也不无感伤,但它却和自伤自恋无关,它和一个诗人的永恒仰望有关。可以说,这里的“蔚蓝”是一个元词,是一切的总汇和提升。它指向一种永恒的谜、永恒的纯净和“永远”的美。而写这首诗的诗人已知道她不可能从纯净中获得纯净,正如她不可能从美中获得美,她要做的,就是把那几场雨、一阵阵微风、无助的悲苦、黄昏时的愣神、死者墓地飘落的苹果花、万家灯火的凄凉……等等,一并带入这种“蔚蓝”,她要赋予她心目中的美以真实的内涵、伤痕和质地,不然它就不可能“永远”!


  ▎真实
  ——献给石漫滩75·8垮坝数十万死难者

  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在清晨
  林间的鸟知道风。

  果实知道大地之血的灌溉
  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

  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
  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

  碾碎人,以及牙齿企图说出的真实。
  世界在盲人脑袋的裂口里扭动

  ……黑暗从那里来


  桑克评:

  这是一首既有态度又有能力的诗。真实,一个看起来多么简单的词,一个看起来多么容易实现的词,但它在新闻里,在社会其他领域中,在邻居的交谈里,有时又是多么遥远。我所说的真实还不完全是这样的,而是一种具有美学意义的真实。而回到这首诗上来,我更想知道数十万活生生的人究竟是怎么死的?不管活人说与不说,“死人知道我们的谎言。”瞒不住的,藏不住的,因为真实与日月同在。美学的真实其实是更高的真实,“林间的鸟知道风。”这是常识,这是接近真理的秘密。刘震云有部小说,名字叫《一句顶一万句》。假如——请注意是假如——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那么也只有诗人的句子才是一句顶一万句的,比如“哭声知道高脚杯的体面”这一句,在我看来,它就顶过一万句,而且这一万句里没有一句是废话。换句通俗的话说就是,诗人的句子胜过千言万语。这就是为什么你会觉得前面的表述那么有意思,而换成现在这个词,意思就有点阑珊的味道了。你可能猜对了——是因为美学的力量,我们为真实而写作的美学的力量。你不由得感慨:这首诗究竟有多少凝之聚之的来源,究竟有多少啃噬人心的没有说出来的风暴?它拥有怎样一种控诉的,或者一种历史记忆似的东西萦绕着你?“喉咙间的石头意味着亡灵在场/喝下它!猛兽的车轮需要它的润滑——”说实话,此时此刻,我一反常态,不想再做南方评论的弟子,把词汇的骨髓榨出汁来,只想重复地念这首诗——你喉咙里的石头是怎么回事?你不舒服对吗?因为“亡灵在场”,你怎么舒服得了?你高脚杯里的东西必然会被石头隔住、阻挡、碰撞,溅起更多的酒花。


  ▎钉子

  一

  我愿意走在你的后面,以便与你同享墓冢。
  那里的野草呼唤着四季,并从落叶上怜悯地收留我。

  二

  如此安静,聚集起整个天空的闪电。
  静默的瓦松知道——我的本质屋顶上的避雷针。

  三

  佩戴栀子花的人过去了。人消逝,栀子花一朵朵在茶杯上燃烧。

  四

  生活,有多少次我被驱赶进一个句号!

  五

  一个中年庄稼汉的衣襟下升起了炊烟。
  微风来了,最高的塔被吹成平地。

  六

  火石。这黑暗中不停冒烟的词。

  七

  寒风吹着光秃秃的树枝。
  路灯把我变成幽灵。孩子的笑声沉重地盖住我的脸。
  墙角旋起纸屑。
  我抓住它们,紧紧地——疯狂可以是这样平静。
  世界在孩子的笑声中飘浮起来。打着旋。

  八

  自豪于自由的枷锁可以如此坚定地对我的自由进行囚禁。
  在那广袤原野里放生了自由本身的无限。

  九

  还能走到哪里?
  我的字一步一步拖着我的床和我的碗。

  十

  打开这本书,它的高速公路试管里淌出的墨渍。
  挖掘机履带的印刷体,土地在它日益扩大的嗥叫前后退。

  在它辉煌的笔杆下我们挖出我们的眼,铲断我们的手
  当昨天消失。

  十一

  卑贱者不被允许进入文字。
  刽子手来了,挥舞着笔在你们的沉默前哆嗦。

  噩梦跟着他。

  十二

  愿你活着。永远活着。

  ——一个人对仇敌的祝福。

  十三

  有时,一声遥远的哭泣,一个孤单离去的背影抛出绳索
  从深渊救出我。

  我认出那张我曾无情击打过的脸。

  十四

  深夜,一队细小的花朵窸窸窣窣在爬树,沿着青色的枝条——
  当人们进入悲惨的梦寐。

  十五

  我的忠贞的根深扎在背叛你的泥土中。
  多么冷酷啊!

  你知道,我爱你。

  你生下我。

  十六

  我的毫无用处:
  以它的一砖一瓦造出大海,并在它的快乐上面升起我小屋的帆。


  陈超评:

  《钉子》,从话语型式和诗歌结构上,都是一种新的尝试。它不像诗人以往的常体诗那样采用焦点透视,而是运用散点透视来打破统一递进的线索,重新绘画灵魂变动不居的地图。此诗凡十六节,像是十六束灵魂的电光石火,突然发生,光芒眩目,令人低回徜徉,令人回味沉思。从表层的观感上看,《钉子》似乎是“格言诗”,但是,这里的“格言”不是指向常规的理性固定投射,蓝蓝从不去演绎“已知”的事物,她探索的是具体灵魂角隅之深处那些未知而持久地震悚人心的东西。诗人留给我们的不是演绎、论述,甚至不是言此意彼的比赋,而是引导的踪迹乃至致命的暗钮。因此,她的“格言”,不是“总结问题”,而是重新激活、重新“打开问题”。这些话语片断有如一扇扇打开的暗道,它们通向更开阔却也更神秘的视域;对诗人而言,它们具有发生学上的“非如此不可”性质,对每个读者却又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在这首诗里,诗人几乎不去展示“常识”和“完善的共识”,这倒不是要“反常识”和寻奇猎怪,蓝蓝从来不是这样的诗人;而是在她看来,诗有诗的使命,它要有能力揭示那些只能经由诗所揭示的东西,在捍卫诗歌本体依据的同时,也要捍卫它独异的生命体验的功能。限于篇幅,我们只试析如下诗句:“如此安静,聚集起整个天空的闪电/静默的瓦松知道——我的本质屋顶上的避雷针”。这里,诗人愈是反复言述“安静、静默”,我们愈会感到聚集着的雷鸣电闪的力度;而屋顶上的避雷针,既是建筑物上纤细的金属棒,以避免建筑物遭到雷击,它自身又最早承受着雷击而在尖端放电,使云层所带的电和地上的电逐渐中和。在这两行诗句,聚合了多少感觉、情感、经验和思悟!诗人说这就是“我的本质”——诗歌虽是承受苦难的,但最终诗歌是安慰人心的,化解仇恨对抗的力量。这样的诗句,充满着内部纠结的奥义,是悖论也是安慰,是承受也是博取,是苦难也是高傲,是激烈也是静默,是升华也是沉实……而从总体上看,这首诗命名为《钉子》,诗人是希望这些散句像钉子一样在语言中扎根,并以微缩法式的尖新、犀利,在整体语境里发生彼此的呼应和折射。

 
  ▎大天使

  的确,塞纳河在你身边走着。

  的确,一阵风把你的帽子吹到
  遥远的华北村落。残阳。
  那里的石灰窑已熄灭它的烈火。
  河水落下,露出鹅卵石的光滑
  静静地,晌午的牲口打着响鼻——
  但你并未在与世界的接触中遇到过它们:

  大天使。他的翅膀是人的
  趋向于隐匿。当它伸展
  仿佛星光带来黑夜。你寄生在
  可触摸之物的青苔上,多么短暂
  呵,“是你吗?”他说

  在莎特莱广场,如一道光闪过
  平静地,他与夜空交换翅膀
  带着他内流河无声的流淌。并不遥远
  临街钟楼的半截梯子微微一晃
  撤回云端。沙漏突然停了——

  大地在飞,丑陋的疤痕
  被他的双翼抬起。这悲伤的颠覆者
  垂下他的眼睑。残垣、纸屑
  未画上句号的断章及一滴泪水
  正是这细碎的缺失使他完整,衬托出
  巴黎街道的空无。啊,大天使

  他以阳光遮脸,以灯光后的阴影
  以发黄的沉沉书页。他消失在明晰中
  因此古老的树林出现。他沉默
  而低空中金色的警报骤然被拉响——


  周瓒评:

  这首诗始于一种讶异的感觉,一行作为一节则更加突出了这种惊喜的强烈。那一刻仿佛不是“你”在行走,而是塞纳河走过“你”。诗人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置身于也许是她久已向往的地方,因为正如下一节所书,记忆在一阵风吹落帽子的一刻,把她带回到故土。当诗人描绘故土的风物时,她如此自如,可以信手拈来那些熟悉的事物。然而,这一切,这总是能够将她带入一种“与世界的相遇”的情境的一切,在塞纳河边有了一次突然的飞跃。令人信服的是,这类经验的确不总是能够经常发生:当我们想象一种完全不属于我们自身所处的文化语境的事物时,我们会感受到想象力的受阻。比如,即使在汉语中我们会遭遇这个词语——大天使,但我们却不大可能总是和它所意旨的形象或经验进行交流。而诗人蓝蓝,在多么稀少的可能性当中,抓住了这一时刻。用了整整四节,诗人对于巴黎的风光为她唤来的大天使形象进行了细致而含蓄的描画。异域的都市风光,对于诗人而言,既是现实的,又带有非常突出的非现实性,即它也是神话般的,来自阅读记忆和文化想象的。那么,如何处理这种想象性和现实性之间的关联呢?我认为,借助于“大天使”这一想象中的形象,诗人找到了两者之间的契合点。当大天使降临于巴黎上空时,那种面对异国风光时的神奇感自然地凸现出来,而当诗人为大天使注入诸如人的性格和面貌特征时,巴黎大街的空旷,现代城市景观的阴暗、破败的一面也同样有了生机。在西方神话中,大天使是专门传递消息的天使。因此,也许,我还可以把蓝蓝这首诗解读为一首令读者惊喜的消息,它意味着,以这首诗为标志,蓝蓝的写作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自波德莱尔以来……

  自然之物远了。在一场告别仪式中
  不是与动物和植物。
  城市的广场有修剪过的绿地。
  有整齐的街树。是的
  人屈服于此。

  没有什么进入我们的生活——
  几颗星从遥远的夜空投来光
  从一扇楼房的窗口望去
  ——已是过去式。

  我们不再走出自己的手。
  不再走出皮肤和眼睛。花香和
  杂草丛,它们从未有过?

  每一个定律都令我恐惧。但我感到它
  ——这是值得的。我活着
  双手紧紧抓住谷子的
  呼吸——在风中……


  郭瑶琴评:

  我们在研究蓝蓝的诗歌作品时,根本无法割断艺术同社会责任的关系,如同我们身在历史中而无法割断历史一样。W·阿多尔诺说:“仅仅只有个人的激情和经验的流露,还不能算是诗,只有当它们赢得普遍的同情时,才能真正称得上是艺术。”优秀的艺术作品往往显示出扑人心怀的社会良知,折射出理想主义光芒。站立在远离了心灵,远离了自然的所处环境,蓝蓝以自己的方式把思想投向了城市广场上“修剪过的绿地”,然后转身去抚摸“遥远的夜空投来的光”。喜剧式的表述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从激情中解脱出来,向“事物”的深处展开探索。从这首《自波德莱尔以来》,到盈满智慧的《小小的》到富有人性的《柿树》,从物我为一的《苹果树》到不要伤害任何事物的《影子》,蓝蓝诗歌最重要的部分富有浓郁的哲学思辩韵味——她在思考世界。蓝蓝所思考的世界,是世界的存在和世界中一个人与其它事物相互依存而呈现旺盛生命的原初呼唤,而所怀疑的正是现存的思维与实践的二元论。这种二元论打碎了人与人、人与自然的世界的统一。我们发现,蓝蓝所思考的世界和波德莱尔的看法有所不同(这与所处环境不同有直接关系):波氏认为,世界是一个复杂而不可分割的整体,自然界的万物之间、自然与人之间存在着一种内在的隐秘的对应关系(见《契合》一诗);而蓝蓝更加强调事物没有身份的差异,也没有区别别一事物的性质(见《影子》一诗)。其重要价值在更有利于表述人类理想的生存状态——寻找另一个“真实世界”的可能性。她善于从某一具体事物出发,产生各种各样的想象,从而使经验得到提炼和升华,为我们提供了新的视觉发现,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认识。W·阿多尔诺坚持说:“艺术作品的思维就有权和义务向社会内容提出具体的质疑,而不是满足于对普遍的事物和四周的环境的朦胧的感觉”。这就是蓝蓝的诗歌,它们属于人类。


  ▎教育

  唉,分数!作业!
  孩子们跟在磨房的驴子后打转

  而被蒙上眼睛的我,怒气冲冲
  挥舞着皮鞭

  ——请你们理解,在这片土地上
  数不清家庭的母亲和孩子
  也是这样被鞭子驱赶着
  涌向通往疯人院的大门

  而在那遥远的贫困角落
  没有书包的孩子的母亲一边哭泣,一边
  羡慕着这可怖的命运!


  桑克评:

  我们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到诗是如何独立地表达诉求的,它偏重的可能不是观点的全面和解决方案的层次感,而是情绪的或者情感的渲染,或者由某一种细节衍生出的一个观点或者判断,由此展开我们对介入诗的美学衡量。从深度来看,它倒是比一般的时事评论更高一筹,因为它看起来非常像一个私人话题(一个母亲和自己正在读书的孩子),但是却指出了一种普遍性的存在:这个母亲本身代表的普遍性和整体教育状况的普遍性——这就是一个公共话题了。前面三节描述的氛围和意义指向,已经对读者构成一种顺理成章的前景期待:为分数而疯狂的病态教育究竟会有怎样的结局?它是被取缔还是继续发展为一个更不可收拾的悲剧?但是蓝蓝并没有因循这个逻辑,而是在第四节偏偏一转:与“我”不同的一个“母亲”却羡慕“我”这种“疯人院”一样的命运,表明这个地处“遥远的贫困角落”里的母亲的认识和处境比“我”更低,更悲惨。“我”的命运只是在孩子能够接受教育之后对现实教育状况的不满,对理想教育的渴求;而“贫困”“母亲”的孩子却连接受这样的病态教育的机会也没有。“没有书包的孩子”羡慕“我”的孩子接受教育的“可怖命运”。尽管地狱全是悲惨的,但是第十七层地狱却比第十八层美妙得多,或者说第十七层正在成为第十八层居民的梦想和追求。从这样一种个案到一般性规律的总结之中,我们可以看到蓝蓝对个人与时代的潜在共谋关系的揭示,对个人进行的自责也逐渐发展为一种更为广泛的社会批判,或者在《真实》和《艾滋病村》中直接跳过个人经验而直接进入历史事件与社会生活之中,并从中寻找共通的情感和思考。


  ▎纬四路口

  整整一上午,他拎着镐头
  在工地的一角挥舞

  赤裸的脊背燃烧起阳光
  汗珠反射肌肤和树荫深处的愤怒

  整整一个上午,刨土声平衡着
  夏天与寒冷之间的沉闷叙述

  更大的喊叫来自搅拌机,石头和一部分
  冷漠的听觉在那里破碎

  我的注视是一阵剧痛:
  他弯曲的身体,丈量台阶的卷尺

  而此前,我恍惚看到一支大军
  行进在他粗壮脖颈和双臂的力量中

  一瞬间我以为身边的楼群
  是树林,是鸟在黑暗里……而

  我的脑袋撞到想象力的边界:整整一上午,他
  像渺小的沙子,被慢慢埋进越来越深的地桩。


  程一身评:

  蓝蓝的诗集《从这里,到这里》中的诗歌大体上写了两种苦难,一种是常态的,一种是非常态的。这首《纬四路口》(2007)属于前者。蓝蓝是个抒情诗人,而这首诗却以细腻的写实见长,其造型之精严在蓝蓝的诗歌中应该是最突出的。我倾向于认为是诗人所表达的生活改变了她的写作风格。许多诗人,尤其是抒情诗人根本没有造型塑像的能力。昌耀的伟大就在于他是一个善于造型塑像的抒情诗人。与昌耀的造型诗相比,《纬四路口》毫不逊色。蓝蓝笔下这个脊背赤裸,身体弯曲,挥舞着镐头的民工已经成为铜铸的雕像,注定要流传久远。我注意到,这首诗是在北京完成的。可以这么说,这个在郑州市纬四路口卖力的民工一直跟随着诗人,促使诗人把他写出来。也可以这么说,从看到这个民工的那一瞬间,诗人就不可能丢下他了。这种相遇本身就是他们签定的无声契约。由于激情的强烈冲撞,蓝蓝的许多诗歌节无定句,句无定字,而这首《纬四路口》却是两行一节的形式,自然是出于对严谨塑像的应和,这种节制无疑增强了此诗的力度。蓝蓝是个具有明确观念的诗人,而不是一个盲目的写作者。她断然舍弃了早年的青春抒情和琐碎题材,转向现实这个复杂的大世界。蓝蓝把写作当成持续纠正自我的一种方式,而转向就是大幅度的纠正。转向完成之后,蓝蓝写出的作品更加深沉博大,内力满溢,非常接近希尼对叶芝诗歌的评价:“它用高度完美与善于节制的语调传达出那种慎重确定的声音,它赤裸的经典形式,它从情绪高潮到明智沉思的调节能力,它之于生活的终极真理。”


  ▎歇晌

  午间。村庄慢慢沉入
  明亮的深夜。

  穿堂风掠过歇晌汉子的脊梁
  躺在炕席上的母亲奶着孩子
  芬芳的身体与大地平行。

  知了叫着。驴子在槽头
  甩动尾巴驱赶蚊蝇。

  丝瓜架下,一群雏鸡卧在阴影里
  间或骨碌着金色的眼珠。

  这一切细小的响动——
  ——世界深沉的寂静。


  乔直·奥康纳尔(美)评:

  蓝蓝是当代中国最好的诗人之一。她悉知往昔与当下、传统与现代的摩擦,并一直在以自身独到的魅力书写着非凡的艺术。《歇晌》("Siesta")是我们所译蓝蓝的诗歌中最为读者喜爱的一首,透过诗行,我们看到了乡间夏日午饭后休憩的宁静。诗的吐纳呼应着诗中睡者——一个圣洁的农民的家庭和他们圈养的动物——的呼吸,一股沉静的能量焕发出光芒。醇厚而不伤感,有关乡村,也有关宇宙,这首诗呈现出了一幅可谓之典范的生动的寂静。对于淹没在都市骚动的街道、商店和办公室里的读者来说,这首诗就是一个低调而松弛的对优雅和静止的想象。与中国人不同的是,北美人没有午睡的习惯,因此除了“小睡”(nap)之外也就没有一个合适的词语可供翻译,这种情况当然随时可能遇见,但值得庆幸的是西班牙文化里保有这种宜人的习惯,英语也就顺便借来了“siesta”这个词。细读《歇晌》这首诗,没有几个读者不会被神移到这首诗的小宇宙之中,在它静止的中心,一个困倦的发光的内核正在呼吸。蓝蓝的诗歌里还有一些会因其带刺的致命性而让人牢记在心的作品,譬如那首著名的《野葵花》,它措辞的精准仿佛刚从磨刀石上取下的一把利刃。

 

  ▎正午

  正午的蓝色阳光下
  竖起一片槐树小小的阴影

  土路上,老牛低头踩着碎步
  金黄的夏天从胯间钻入麦丛

  小和慢,比快还快
  比完整更完整——

  蝶翅在苜蓿地中一闪
  微风使群山猛烈地晃动


  郑文斌评:

  我第一次读到蓝蓝的诗时不禁为诗中所准确呈现的乡村世界中的事物带给我们心灵深处的隐秘感受而震惊。这一方面源于我童年时代身处农村时对于乡村生活及其心灵状态的深切体会,这深刻的记忆让我立即对诗中所传达的意境情绪产生深度共鸣;另一方面也源于我自己对于诗歌所能达成的使命的基本确认:诗歌根本不关乎什么说教,也不关乎什么表面高深的东西,它从根本上讲只是心灵如何生动形象而活泼自然地体认自身和所有外部世界;但要达成这目标和效果却不仅需要高超的诗艺,而且更需要通过诗歌修炼所能达成的巨大人生智慧。也许只有一个词才能准确描绘蓝蓝在创作一些最佳诗歌时的心灵状态,那就是既超凡脱俗、超越现实又恰恰深入尘俗、自然纯粹之至。泥土,道路,老牛,风,人,这些平凡古朴的事物在夏日的正午似乎都在无声地缓缓地移动,这种动是静中的动,而一种真正的平和和寂静又隐藏在这种一种表面十分缓慢但的确又是真正的十足的比快速运动更为明显和显著突出的运动当中,因而这动是静中之动,这静是是动中之静,这动与静之间形成了一个整体,相互映衬,从而形成了一对真正的感受强烈深入的动静。纵观整首诗,我体会到的是一颗纯粹的诗心,面对一片纯粹的本然的生命的寂静,但却跟随诗人纯真质朴的心灵的指引,听到的是表面严酷的生存状态或环境下安然寂静的生命原初毫无污染的黄金的声音,它的存在是原生的,正如一首完美的诗本身,它的存在方式如此完整从容而纯净,因而它上升到了神圣,到达了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它就在那,它永远在那,兀自缓慢而宁静地存在,不以你们当代喧嚣浮躁的时代精神与时尚关注或漠视为转移,它潜沉在那里,它是世界和活力的总根,它名叫永恒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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