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江河的《核按钮》:戴上指令手套的手指
夏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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核按钮
欧阳江河
试着把脑垂体内的核按钮取出来
试着把按下一枚核弹的十亿年的疯狂
提前到行将按下的刹那疯狂上
去假定,去读秒,去全部归零
但这一刹那的狂喜若是真的
在创世之初,更像是原神的忧郁
预先规定好了风月无边
又用零余的算法重算了一次
实际发生后再倒回来决定
该如何发生,以便核扩散时
不被至大的所拘
而被至小的所含
爱,把我们如梦幻般抹去
2022,3,15
核按钮,是一个位置,一个无人可以触及的位置,尽管它一直在那里,但无人敢去触及,除非你具有神圣的权力。
而神圣,在现代性已经缺席良久,那个发出指令的神圣已经空缺,但那个位置还在。核按钮,似乎就是那个空缺了的神圣之替代品,一个最为可怕的替代物。
“恐怖之物中最为恐怖的”,已经不是人,而是:核按钮。
当然核按钮需要一只手指去按下它,但这个人需要接受到指令,没有谁可以发出这个指令,那些想去按下核按钮的人,只是陷入到了成为神的疯狂幻念中。
但核按钮,是一个存在的事实,是一个明确的位置,尽管很少有人知道它在哪里!而这一次,因为某人,发出核威胁,历史把这个恐怖的位置指示出来了。
不,不是历史,而是一首诗,来自于欧阳江河的这首诗《核按钮》!
Joseph Beuys, The Pack,1969
面对核按钮这个奇特的位置,哲学第一次进入某种新的事件化思考,之前的哲学家所思考的事件:要么都是已经发生的重大事件——如同巴丢与齐泽克等人思考的基督的来临与各种革命的事件,或者期待发生的事件——如同德勒兹思考的事件的儿子与德里达所期待的要来弥赛亚,等等,但他们都没有触及一个致命的人性危机:这一次乃是——不应该发生的事件,但却随时可能即将发生。
这是事件的吊诡:看起来肯定将要发生的事件,但却绝对不应该发生!现代性对于事件的渴望,因为这个核按钮的位置,将发生逆转:没有事件的事件(event without event),这是事件哲学尚未面对的一个绝境:如此这般的事件不应该发生,但它可能随时发生,但又必须禁止其发生。
否则,历史将进入一个终末论的时间节点:危险已经来临,但可能连审判的时机都没有,地球就已经毁灭了,人性就无所剩余了,地狱里落满的仅仅是核武爆炸后的无数残骸。
按下核按钮,就出现一个归零的时刻,这是一种致命的清零,因此,思考来到了一个节点,一个零点的时刻:核按钮按下来!
Albrecht Durer, Christ among the Doctors (details), 1506
Albrecht Durer, Christ among the Doctors, 1506
核按钮,这是一个位置,一个最为危险的位置,一个位置的顶点,海德格尔会说这是一个Ort(在德语中既是位置,也指向尖端顶点),如同他对特拉克尔诗歌的分析,那个漫游者徘徊在回家的门槛上:痛苦石化了门槛。核按钮,也许就是人性历史的一道门槛?多少痛苦的生命将会在门槛的那一边?幸好我们还处在门槛的这一边,但主权者似乎处在了这个痛苦的位置上。
而欧阳江河的这首诗歌,第一次标记出了这个位置,这个可怕的位置,这个最为惊恐的位置。
但随着普京发动的这次俄乌战争,这个核按钮的位置被显明了,但这是被诗人的这首诗歌所指明的。
一旦核按钮按下,就是地球共同体的整体灭绝。核武器按钮——是一个总体灭绝的定点或者端点的位置,是的,这是一把悬挂的摩克利斯之剑,一个惊恐的指令好像已经发出了。
核按钮,也是上帝缺席之后,技术自身塑造的一个新上帝,去按下核按钮——这是一个绝对命令的指示。本来领袖们或者主权者们只是接受指令,不应该发出指令。
但这个指令,来自于何处?它已变得不明确了!但核武器的威胁似乎又无处不在!这也是为什么领袖们一直要以神学的名义,不是人性的名义,来发动战争。
Two of the three exemplars of Barnett Newman’s "Broken Obelisk," 1963–67, on display in the field at Lippincott.
试着把脑垂体内的核按钮取出来
试着把按下一枚核弹的十亿年的疯狂
提前到行将按下的刹那疯狂上
去假定,去读秒,去全部归零
核按钮之为位置,需要诗意的指明。在欧阳江河这首诗中,这个位置首先来自于大脑,人性大脑也是主权至尊的等级位置,其中最为关键的当然还是脑中的核心——脑垂体。当然诗人是讽喻那个可怕的观念——按下核按钮——如同脑垂体的兴奋发热,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观念?是一个幻念!这可不是结束二战的广岛原子弹投放,那还需要飞机去那个位置实施投弹,而现在就是在远距离上按下按钮,好像很简单,就是手指一下子的点击,如同数字时代的点赞经济?但这是绝对的疯狂。
一枚核弹聚集了多少疯狂?疯狂才是诗意的对象,计算疯狂才是诗意的算术。但这是致命的诗意计算:一百年的科技发明,赌上大地十亿年的生物进化,赌上一万年的人类文明,赌上人类的所有未来!这是从未有过的巨大赌注,但一切都会因为一次疯狂的幻念,而彻底毁灭。
这是一个既如此明确的主权观念,又如此着迷疯狂的幻想。如此疯狂的念头,多少人暗中猜想过,哪怕是想一想,这个世界都疯狂了,而现在就是要去按一按,那不是更为巨大的疯狂!是整个世界的疯狂,当然,同时也是毁灭。
而一旦这个疯狂的暗中念头得,以施行,按下那按钮,就是这个世界的归零,“去全部归零”,在所谓的倒计时读秒中,世界已经处于毁灭之中。
这是世界终结的时刻,疫情导致的世界停顿,可能催生了世界终结的幻念。其实当代思想也已经进入了这个临界点,进入了世界终结之际,或者世界终结之后,还剩余什么的时刻。
即,必须假定核按钮随时都可能被按下,但又必须绝对制止这个时刻的来临。这是一个临界点,一个节点,必须使之脱节。从幻念到按下,这之间必须隔着一道太平洋。
Anselm Kiefer, Angel of History, 1989
但这一刹那的狂喜若是真的
在创世之初,更像是原神的忧郁
预先规定好了风月无边
又用零余的算法重算了一次
但是,所有主权者,都可能处于那一刹那的狂喜中,也许持续三年的新冠病毒足够让所有发热的脑袋更为发疯了,需要一次最为盛大的狂喜来释放。而某个人,甚至,就是某个“半人”,发疯的半个脑袋,要动用核武器。也许,如此的主权狂喜,就来自于世界最初的创造,当然,那是伴随原神忧郁的狂喜,那才是真实的情感悖论,因为这是一次神明都会后悔的时刻。
德里达在解构唯一神时,曾经有着一个非常大胆的思考,那是在该隐杀死兄弟亚伯,以及与挪亚重新立约后,上帝有些后悔毁灭人类,不再按着我才行的消灭各种的活物了!为什么上帝也会神圣的后悔?也要克制自己的毁灭冲动?这还不是人性的后悔,即原神也会因为自己的某种行动而期待再次改变。因此,按下核按钮,乃是真正的原初忧郁。
这或者也是丢勒画过的基督,那死后复活的基督,戴着流血的荆冠,坐下来直起头,在反思自己整个受难的生命,这是死后余存的反思。因此,不可能预先计划好一切而完好无损,并让自己稳操胜券,在核按钮按下的时刻,没有谁是赢家。因为如此的算法,只是清零,只是归零。
按下核按钮的归零算法,乃是世界末日的算法,而诗意指明了这个恐怕的算法之后,诗意才给出自己的法则,如同荷尔德林在《许佩里翁》中引用洛耀拉的墓志铭:“不为至大的所拘,而为至小的所含,乃是神圣。”因此,不可能事后诸葛亮,不可能核爆炸之后,在所谓的清除异己之后,来计算损失。
核按钮仅仅指明一种算法:不可能计算的算法,不可能以事后的倒回来计算,来后悔,这乃是绝对不应该发生的事情,如同摩西十诫中那等同于“不可杀人”的那一条。
Albrecht Durer, Christ as the Man of Sorrows, 1493, Oil on panel, Staatliche Kunsthalle, Karlsruhe, German
实际发生后再倒回来决定
该如何发生,以便核扩散时
不被至大的所拘
而被至小的所含
按下核按钮,但为什么会有此幻念?这是主权者的冲动,中华帝国的主权者也不是没有面对此危机,在甲骨文的占卜中,我们反复看到帝国惊恐于灾难频发的不确定性,最后则是以“余一人”的身份来承担征兆的预判,核武器导致的清零敌人,其实也隐含着一种奇怪的零余奢望,一次核武器的爆炸足以致敌人于死地,而自己是可以存余下来的,如此的零余侥幸可能并不存在,核武器召唤的是对等的核武器,只要对方还有最后的一口气。因为这是整体的灭绝,是政治总动员之后的总灭绝。阿伦特其实早就担心过人性的最大暴力,思考过动用核武器给人性带来的最大危险。
但诗歌要指明自己的计算法则:
“不被至大的所拘
而被至小的所含”
欧阳江河引用荷尔德林所引用的语句,乃是为了告知世人,这是神圣的法则,这才是诗意的神圣法则与度量方式:无论有多大——但也不要因为伟大而骄傲,谦卑才是更为困难的修炼;而更为令人尊敬的乃是——能够被至小之物所包含,即荷尔德林自己所言的,渺小之物也有着伟大的开端。没有比核武器更为巨大的力量,但只有尊重至小之物,才有着未来。
Barnett Newman, Broken Obelisk,1963-67, Museum of Modern Art (MoMA), New York City, NY, US
诗人这里的反讽在于,进入现代性,随着神圣的缺席,人类对于自身有限性的肯定,人性无法忍受主权位置的空缺,于是出现了希特勒等人填补那个空位,现在则出现了某个领袖,以东正教神圣性的名义来发动战争,似乎又觉得此神圣性还不够强有力,现在要以核武器为威胁,他似乎要给按下核按钮的手戴上一双神学指令的手套,但总是一双多余的白手套而已!
这是技术第一次把自身神圣化,它与基因剪辑的技术神圣化还不同,后者还有着拯救生命的前提,而核武器却是彻底的毁灭。
核按钮,再次指向了主权的位置,但这个位置并没有发出指令者!首领或者总统仅仅是听从指令者,本来不应该成为指令者。
这个世界的困境在于:无以授权,原神已死!但是,人性总是需要听到指令,而按下核按钮,就是一道主权的指令,只是没有神,发出这样的指令,任何去倾听的,任何试图去做出行为的人,都是自我欺骗。
Albrecht Durer, Study of Hands
还有什么剩下的?那所剩无几的乃是爱:
“爱,把我们如梦幻般抹去”
——这爱,可能也是一个幻念,但也许我们永远避免不了幻念,进入灾变之年的现代人性,比神明更早抵达深渊的当下人性,也许宁愿被此爱的幻念抹去,在梦幻中抹去,也比被核武器毁灭的幻像,更为美好,更为真切!
欧阳江河的这首《核按钮》,可并非什么反战诗,而是主权的绝对之诗,是绝对主权试图见证自己存在位置的危机之诗,但也是替代这个主权的爱之诗,是诗自身作为自身法则建立的神圣之诗,哪怕它最终也是一个幻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