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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东北的女作家,你讲得也太夸张了吧?” | 迟子建谈漠河

2021-11-19 09:05 来源:凤凰网读书 作者:迟子建 阅读

因为生活正变得越来越疲沓、琐碎、庸碌和公式化,人的想象力也相对变得老化和平淡。所以现在尽管有故事生动的作品不停地被人叫好,但我读后总是有一股难言的失望,因为我看不到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所应散发出的精神光辉。

——《迟子建散文集》

迟子建,1964年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市北极村

迟子建,1964年生于黑龙江省漠河市北极村

01

我的梦开始的地方

从中国的版图上看,我的出生地漠河居于最北端,大约在北纬53度左右的地理位置上。那是一个小村子,依山傍水,风景优美,每年有多半的时间白雪飘飘。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漫长的寒冷。冬天似乎总也过不完。

我小的时候住在外婆家,那是一座高大的木刻楞房子,房前屋后是广阔的菜园。短暂的夏季来临的时候,菜园就被种上了各色庄稼和花草,有的是让人吃的东西,如黄瓜、茄子、倭瓜、豆角、苞米等;有的则纯粹是供人观赏的,如矢车菊、爬山虎等等;当然,也有半是观赏半是入口的植物,如向日葵。一到昼长夜短的夏天,这形形色色的植物就几近疯狂地生长着,它们似乎知道属于它们的日子是微乎其微的。我经常看见的一种情形就是,当某一种植物还在旺盛的生命期的时候,秋霜却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一夜之间就憔悴了,这种大自然的风云变幻所带来的植物的被迫凋零令人痛心和震撼。

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的一些变化而感悟来的。比如我从早衰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同时我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从容。

童年围绕着我的,除了那些可爱的植物,还有亲人和动物。请原谅我把他们并列放在一起来谈。因为在我看来,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也许是由于身处民风淳朴的边塞的缘故,他们是那么地善良、隐忍、宽厚,爱意总是那么不经意地写在他们的脸上,让人觉得生活里到处是融融暖意。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痛苦和烦恼,比如年景不好的时候他们会为没有成熟的庄稼而惆怅;亲人们故去的时候,他们会抑制住自己的悲哀情绪。我从他们身上,领略最多的就是那种随遇而安的平和与超然,这几乎决定了我成年以后的人生观。

生物本来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但是由于人类的存在,它们却被分出了等级,这也许是自然界物类竞争、适者生存的法则吧,令人无可奈何。尊严从一开始,就似乎依附着等级而生成的,这是我们不愿意看到和承认的事实。虽然我把那些动物当成了亲密的朋友对待,但久而久之,它们的毙命使得怜悯心不再那么强烈,我与庸常的人们一样地认为,它们的死亡是天经地义的。只是成年以后遇见了许多恶意的人的狰狞面孔后,我又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些温柔而有情感的动物,愈发地觉得它们的可亲可敬来。所以让我回忆我的童年,我想到亲人后,随之想到的就是动物,想到狗伸着舌头对我温存地舔舐,想到大公鸡在黎明时嘹亮的啼叫声,想到猫与我同时争一只皮球时的猴急的姿态。在喧哗而浮躁的人世间,能够时常忆起它们,内心会有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

所以,在我的作品中,出现最多的除了故乡的亲人,就是那些从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动物,这些事物在我的故事中是经久不衰的。比如《逝川》中会流泪的鱼;《雾月牛栏》中因为初次见到阳光、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给踩碎了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北极村童话》里的那条叫“傻子”的狗;《鸭如花》中的那些如花似玉的鸭子等等。此外,我还对童年时所领略的那种种奇异的风景情有独钟,譬如铺天盖地的大雪,轰轰烈烈的晚霞,波光荡漾的河水,开满了花朵的土豆地,被麻雀包围的旧窑厂,秋日雨后出现的像繁星一样多的蘑菇,在雪地上飞驰的雪橇,千年不遇的日全食,等等。我对它们是怀有热爱之情的,它们进入我的小说,会使我在写作时洋溢着一股充沛的激情。我甚至觉得,这些风景比人物更有激情和光彩,它们出现在我的笔端,仿佛不是一个个汉字在次第呈现,而是一群在大森林中歌唱的夜莺。它们本身就是艺术。

在这样一片充满了灵性的土地上,神话和传说几乎到处都是。我喜欢神话和传说,因为它们就是艺术的温床。相反,那些事实性的事物和已成定论的自然法则却因为其冰冷的面孔而令人望而生畏。神话和传说喜欢以两种方式存在,一种类似地下的矿藏,我们看不见摸不着,但能嗅到它的气息,这样的传说有待挖掘。还有一种类似于空中的浮云,能望得见,而它行踪飘忽,你只能仰望而无法将其捺入掌中。神话和传说是最绚丽的艺术灵光,它闪闪烁烁地游荡在漫无边际的时空中。而且,她喜欢寻找妖娆的自然景观作为诞生地,所以人世间流传最多的是关于大海和森林的童话。

漠河

对我来讲,神话是伴着幽幽的炉火蓬勃出现的。在漫长的冬季里,每逢夜晚来临的时候,大人们就会围聚在炉火旁讲故事,这时我就会安静地坐在其中听故事。老人们讲的故事,与鬼怪是分不开的。我常常听得头皮发麻,恐惧得不得了。因为那故事中的人死后还会回来喝水,还会悄悄地在菜园中帮助亲人铲草。有的时候听着听着故事,火炉中劈柴燃烧的响声就会把我吓得浑身悚然一抖,觉得被烛光映照在墙面上鬼影憧憧。这种时刻,你觉得心不是自己的了,它不知跳到哪里去了。当然,也有温暖的童话在老人们的口中流传着,比如画中的美女每天在一个固定的时刻下来给穷人家做饭,比如一个无儿无女的善良的农民在切一个大倭瓜的时候,竟然切出了一个活蹦乱跳的胖娃娃,这孩子长大成人后出家当了和尚,成为一代高僧。这些神话和传说是我所受到的最早的文学熏陶了,它生动、传神、洗练,充满了对人生间生死情爱的关照,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也许是因为神话的滋养,我记忆中的房屋、牛栏、猪舍、菜园、坟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它们无一不沾染了神话的色彩和气韵,我笔下的人物也无法逃脱它们的笼罩。我所理解的活生生的人,不是庸常所指的按现实规律生活的人,而是被神灵之光包围的人,那是一群有个性和光彩的人。他们也许会有种种的缺陷,但他们忠实于自己的内心生活,从人性的意义来讲,只有他们才值得永久的抒写。

尽管我如此热衷于神话的传说,但我也迫切感觉到它们正日渐委顿和失传。因为生活正变得越来越疲沓、琐碎、庸碌和公式化,人的想象力也相对变得老化和平淡。所以现在尽管有故事生动的作品不停地被人叫好,但我读后总是有一股难言的失望,因为我看不到一部真正的优秀作品所应散发出的精神光辉。

还有梦境。也许是我童年生活的环境与大自然紧紧相拥的缘故吧。我特别喜欢做一些色彩斑斓的梦。在梦境里,与我相伴的不是人、而是动物和植物。白日里所企盼的一朵花没开,它在梦里却开得汪洋恣肆、如火如荼。我所到过的一处河湾,在现实中它是浅蓝色的,可在梦里它却焕发出彩虹一样的妖娆颜色。我在梦里还见过会发光的树,能够飞翔的鱼,狂奔的猎狗和浓云密布的天空。

有时也梦见人,这人多半是已经做了古的,我们称之为“鬼”的,他们与我娓娓讲述着生活的故事,一如他们活着。我常想,一个人的一生有一半是在睡眠中度过的,假如你活了八十岁,有四十年是在做梦的,究竟哪一种生活和画面更是真实的人生呢?梦境里的流水和夕阳总是带有某种伤感的意味,梦里的动物有的凶猛有的则温情脉脉,这些感受,都与现实的人际交往相差无二。有时我想,梦境也是一种现实,这种现实以风景人物为依托,是一种拟人化的现实,人世间所有的哲理其实都应该产生自它们之中。我们没有理由轻视它们,把它们视为虚无。要知道,在梦境中,梦境的情、景、事是现实,而孕育梦境的我们则是一具躯壳,是真正的虚无。而且,梦境的语言具有永恒性,只要你有呼吸、有思维,它就无休止地出现,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联想。它们就像盛宴上酒杯被碰撞后所发出的清脆温暖的响声一样,令人回味无穷。

我对文学和人生的思考,与我的故乡,与我的童年,与我所热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的。对这些所知所识的事物的认识,有的时候是忧伤的,有的时候则是快乐的。我希望能够从一些简单的事物中看出深刻来,同时又能够把一些貌似深刻的事物给看破,这样的话,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我都能够保持一股率真之气、自由之气。

02

北方的盐

盐那雪白的颜色常使我联想到雪。在北方,盐与雪正如雷与电,它们的美是裹挟在一起呈现的。

盐与雪来历不同。雪从天上来,而盐来自地下。雪的成因与低沉的云气有关,而盐的提取有两种途径,其一是多年矿物质的沉积,其二便是海水的凝结。不论它们来自天上还是人间,其形成都有一个浪漫的过程。云与海水作为雪与盐的载体,其氤氲与浩淼的气质总令人浮想联翩,谁能想到缥缈的云会幻化出那么轻盈、美丽、灿烂的雪花?谁能想到奔涌的海水会萃取出结晶的、闪着宝石一样光泽的盐粒?

雪来了,天气越来越冷了。这时的北方大地寸草不生,看不到一抹绿色,所有的植物都成了寒冬的战利品,被彻底地俘虏了,无声无息。我童年记忆中的北方人的餐桌上,是看不到新鲜的绿色菜蔬的。不似现在,运输的畅通和市场经济的发达,数九天气也能吃到来自南国的蔬菜。

盐在漫漫寒冬中披着它银色的铠甲在北方闪亮登场了。它其实在秋天就亮着它的白牙向北方女人微笑了。秋季是北方人腌菜的时节,家庭主妇们把还新鲜的豆角、辣椒、芹菜、黄瓜、萝卜、芥菜等塞进形形色色的缸里,撒上一层又一层的盐,做成咸菜,以备冬季食用。北方人爱吃的、一直以来被大张旗鼓腌制的酸菜,更是缺少不了盐。盐被白花花地撒向缸里的时候,会发出簌簌的声响,好像盐在唱歌。在秋天,山间的蘑菇也露出毛茸茸的头了,蘑菇除了晒干外,还可以用盐腌渍在坛子里存储起来,冬天时用清水漂出它的盐分,吃起来味道仍是鲜美的。所以盐在秋季是撒向北方土地的最早的雪,它融化了,融化在菜蔬最后的清香中。如果你问一个北方人,你们的灶房里什么物件最多?我猜十有八九的人都会冲口而出:咸菜缸!的确,腌酸菜的大缸,腌萝卜和芥菜的中等型号的缸,以及腌糖蒜和韭菜花的坛子等等,就像乐池上摆放着的形形色色的乐器一样,你一进灶房它们就会扑入你的视野,并且在你不小心碰撞了它们的时候,为你奏出或沉郁或清脆的乐声。

咸菜是北方人餐桌上的“正宫娘娘”,在寒风呼啸的日子里占据着统治地位,因而北方人也较其他地区的人摄盐量大,形成了口重的习惯,似乎不多加盐的食物都是寡淡无味的。北方人对盐有种近乎崇拜的心理,认为它是力量的化身,所以民间流传着吃盐长力气的说法。那些靠力气而生活的伐木工及家庭主妇,对盐的青睐可想而知了。记得童年时看电影《白毛女》,看到白毛女在山洞里因为多年吃不到盐,而过早地白了少年头的时候,盐在我心目中还具有了乌发的作用,这印象一直延续至今,根深蒂固。现代膳食讲究低盐少糖,这与北方人对盐的巨大热情是背道而驰的。北方人心脑血管的发病率远远高于江南,其气候的寒冷与摄盐过量无疑是两大元凶。尽管如此,北方人对盐仍然像对老朋友一样紧紧相拥,人们并未将它当敌人一样警惕着,虽然冬季可以从副食商场购得新鲜蔬菜,紫白红黄地点缀着餐桌,但在餐桌的一角,总会有几碟颜色黯淡的酱菜与之唱和着,有如一部歌剧在结尾时撒下的袅袅余音,它们呈现着旧时阳光的那种温暖与美好,令人回味。

当我们吃着腌制的酱菜望着窗外的雪花、听着时光流逝的声音时,浓云会在深冬的空中翻卷,海水会在遥远的天际涌流。而当我们为着北方的冻土上所发生的那些故事无限感怀时,泪水便会悄然浮出眼眶。泪水一定来自大海,不然它为什么总是咸的?!

因为有了寒冷,有了对寒冷尽头的温暖的永恒的渴望,有了对盐那如同情人般的缠绵和依恋,我想北方人的泪水会比南方人的泪水更咸。

03

是谁扼杀了哀愁

现代人一提“哀愁”二字,多带有鄙夷之色。好像物质文明高度发达了,“哀愁”就得像旧时代的长工一样,卷起铺盖走人。于是,我们看到的是张扬各种世俗欲望的生活图景,人们好像是卸下了禁锢自己千百年的镣铐,忘我地跳着、叫着,有如踏上了人性自由的乐土,显得是那么亢奋。

哀愁如潮水一样渐渐回落了。没了哀愁,人们连梦想也没有了。缺乏了梦想的夜晚是那么的混沌,缺乏了梦想的黎明是那么的苍白。

也许因为我特殊的生活经历吧,我是那么地喜欢哀愁。我从来没有把哀愁看做颓废、腐朽的代名词,相反,真正的哀愁是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是可以让人生长智慧、增长力量的。

哀愁的生长是需要土壤的,而我的土壤就是那片苍茫的冻土。是那种人烟寂寥处的几缕鸡鸣,是映照在白雪地上的一束月光。哀愁在这样的环境中,悄然飘入我的心灵。

我熟悉的一个擅长讲鬼怪故事的老人在春光中说没就没了,可他抽过的烟锅还在,怎不使人哀愁;雷电和狂风摧折了一片像蜡烛一样明亮的白桦林,从此那里的野花开得就少了,怎不令人哀愁;我期盼了一夏天的园田中的瓜果,在它即将成熟的时候,却被早霜断送了生命,怎不让人哀愁;雪来了,江封了,船停航了,我要有多半年的时光看不到轮船驶入码头,怎不叫人哀愁!

我所耳闻目睹的民间传奇故事、苍凉世事以及风云变幻的大自然,它们就像三股弦。它们扭结在一起,奏出了“哀愁”的旋律。所以创作伊始,我的笔触就自然而然地伸向了这片哀愁的天空,我也格外欣赏那些散发着哀愁之气的作品。

我发现哀愁特别喜欢在俄罗斯落脚,那里的森林和草原似乎散发着一股酵母的气息,能把庸碌的生活发酵了,呈现出动人的诗意光泽,从而洞穿人的心灵世界。他们的美术、音乐和文学,无不洋溢着哀愁之气。比如列宾的《伏尔加河纤夫》、柴可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艾托玛托夫的《白轮船》、屠格涅夫的《白净草原》、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等等,它们博大幽深、苍凉辽阔,如远古的牧歌,凛冽而温暖。所以当我听到苏联解体的消息,当全世界很多人为这个民族的前途而担忧的时候,我曾对人讲,俄罗斯是不死的,它会复苏的!理由就是:这是一个拥有了伟大哀愁的民族啊。

人的怜悯之心是裹挟在哀愁之中的,而缺乏了怜悯的艺术是不会有生命力的。哀愁是花朵上的露珠,是撒在水上的一片湿润而灿烂的夕照,是情到深处的一声知足的叹息。可是在这个时代,充斥在生活中的要么是欲望膨胀的嚎叫,要么是麻木不仁的冷漠。此时的哀愁就像丧家犬一样流落着。生活似乎在日新月异发生着变化,新信息纷至沓来,几达爆炸的程度,人们生怕被扣上落伍和守旧的帽子,疲于认知新事物,应付新潮流。于是,我们的脚步在不断拔起的摩天大楼的玻璃幕墙间变得机械和迟缓,我们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庆典的焰火中变得干涩和贫乏,我们的心灵在第一时间获知了发生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的新闻时却变得茫然和焦渴。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似乎已经不会哀愁了。密集的生活挤压了我们的梦想,求新的狗把我们追得疲于奔逃。我们实现了物质的梦想,获得了令人眩晕的所谓精神享受,可我们的心却像一枚在秋风中飘荡的果子,渐渐失去了水分和甜香气,干涩了、萎缩了。我们因为盲从而陷入精神的困境,丧失了自我,把自己囚禁在牢笼中,捆绑在尸床上。那种散发着哀愁之气的艺术的生活已经别我们而去了。

是谁扼杀了哀愁呢?是那一声连着一声的市井的叫卖声呢,还是让星光暗淡的闪烁的霓虹灯?是越来越眩目的高科技产品所散发的迷幻之气呢,还是大自然蒙难后产生出的滚滚沙尘?

我们被阻隔在了青山绿水之外,不闻清风鸟语,不见明月彩云,哀愁的土壤就这样寸寸流失。我们所创造的那些被标榜为艺术的作品,要么言之无物、空洞乏味,要么迷离傥荡、装神弄鬼。那些自诩为切近底层生活的貌似饱满的东西,散发的却是一股雄赳赳的粗鄙之气。我们的心中不再有哀愁了,所以说尽管我们过得很热闹,但内心是空虚的;我们看似生活富足,可我们捧在手中的,不过是一只自慰的空碗罢了。

04

这个时代还需要神话吗

在香港某大学,一天午后,我去黄子平先生的课上班访。所谓班访,就是座谈。黄子平出了个题“好山好水好文章”,我落座后对了一句“废水废气废都城”,学生们笑起来。讲演之前,我对学生说,我高考时,作文写跑题了,因为我没有抓住中心思想,得了最低分,所以我接下来要讲的,可能会背离主题。

果然,一开始,我就信马由缰地从童年所听到的神话讲起。我说,我生长的那个地方,是个小村子,非常寒冷,每年有大半年在飘雪。那时候不通电,没有电视,冬天黑得早,我们吃过饭,就搬着小板凳,围聚在火炉旁,借着炉火的光,一边喝茶一边讲故事。

说故事的都是老人,他们讲的,大都是神话故事。什么年画中的姑娘每天从画中下来,为贫穷的小伙子做饭;什么赶考的秀才在夜晚的花园遇见花神,花神护佑秀才,使他中了状元;什么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在种菜时,收获了一个大倭瓜,把它切开,里面竟然蹦出来一个活泼的男娃娃。

这样的神话,使寒冬变得温暖,使黑暗变得光明。当然,也有恐怖的神话,比如借尸还魂、狐仙害人一类的,但结局总会蹦出一个孙悟空似的圣人,能够清除妖孽,惩恶扬善。可以说,我最早的文学启蒙,就是这些神话。

我由此谈到了自己的新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我说其中的一个情节,就是老人们讲给我的,他们说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当地有个无儿无女的猎人,有一次进山打猎,忽然看见一只怀孕的狐狸。猎人很高兴,因为狐狸的皮毛很值钱。猎人举起枪,朝狐狸瞄准。然而未等他扣动扳机,狐狸却像人一样站直了,它抱着两只前爪,给猎人作个揖,叫着猎人的名字,说,某某某,我知道你好枪法!狐狸作揖已让猎人手软了,再加上它说的那句话,更是让他心惊胆战,猎人知道自己遇到了得道成仙的狐狸,连忙放下猎枪,跪下。狐狸转身朝密林深处去了。

猎人回到家,把他的奇遇说给左邻右舍的人听,从此他放下猎枪,以种地为生了。猎人变成农夫后,日子过得安闲,他一天天老了。终于有一天,他平静地过世了。在他的葬礼上,忽然来了一对如花似玉的姑娘,她们一身素白,为他吊孝。当地人都不认得她们。她们为农夫守灵,直到把他送到墓地。农夫入土后,那双女孩突然间无影无踪了。村里人这才反应过来,那对女孩,一定是当年猎人放过的有身孕的狐狸,她是带着她的孩子,为老人送终来了,以报答猎人当年的不杀之恩。

我从神话,又讲到大自然,我觉得神话的诞生,离不开这样的“好山好水”。我的文学,我的世界观,与神话是分不开的。然而我刚讲完,一个女生就举手咄咄逼人地提问,说,来自东北的女作家,你讲得也太夸张了吧,狐狸怎么能开口说话呢!再说了,现在是一个科学的时代,这些神话都是糊弄人的,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激愤,仿佛我是一个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愚弄了她。

我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对她说,看你的年龄,也就二十岁上下的样子。你生长在香港这样一个国际大都市,从小享受到的是丰富的物质生活。你眼中只有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由摩天大楼、跨海铁路、高速公路、汽车、电脑、电话构成的,你们所受的教育,使你对科学无比信赖。你们没有可能听祖辈人讲故事,而书本的神话故事又不如时髦的流行读物更能吊起你们的胃口。你们这一代人,既没有听神话的环境,也没有接受神话的情怀了。所以,你们丧失了与另一个世界沟通的可能性。

我得感谢这位女生,她很坦率地讲出了她这一代人的心声。他们眼里的神话,也许是克隆人、无土栽培的植物、纳米技术产品、航天飞机、掌上电视。孟姜女哭倒长城,在他们眼里一定是荒谬的;宇航员没有发现月球有生命的迹象,那么他们一定认为嫦娥奔月的故事也是荒诞的。总之,所有的神话,在“科学”的手术刀下,都经不起解剖。可是,仅仅活在一个物质的世界里,人难道不就成了一块蛋白了吗?

全球化、城市化的进程,在渐渐消解神话,大自然的退化,也在剥夺神话产生的土壤,我不敢想像,再过一个世纪,有多少神话会就此失传?我们这个时代,难道真的不需要神话了吗?人类因为对万事万物有悲悯的情怀,所以才一路走到今天,我想如果有一天神话绝迹了,人类就到了消亡的边缘。

也许我的一些话触动了那位女生,她再次提问:你怎么让我们相信神话呢?

我说,人生对你们来讲仅仅是开始,等你们将来年岁大了,想着自己的肉身会灰飞烟灭时,也许对神话就有认同感了。

在我眼里,能给生灵以关爱,给大自然以生机,给人以善良的神话,是万古长青的!

本文节选自

《迟子建散文》

作者: 迟子建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年: 200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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