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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孙谦:失去的河流

2012-09-29 20:29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孙谦 阅读

 “就从我们小时候放过羊的地方走吧”,大弟孙文说。于是我们就向着过去曾经是空阔的河岸,现在是一片杂乱的棚户区的地方走去。尚在春节,河滩不时有风吹过来,旋起的煤灰、纸片、和彩色的塑料袋,在人脚下、身上、脸面纠缠不去。河滩的旧貌还在,依然宽敞,只是成了垃圾和乱石、木栅栏分割的菜地的天下。河水已不能称为河水了,它又黑又丑,说是一条臭水沟倒还是恰如其分。
  
    渭河是黄河的支流,我们脚下的这条河[如果还能称其为河的话],是渭河的支流,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金陵河。它缘何叫这样一个名字,我们从来没有追究过,大概也无从追究。我唯一知道的是它是我的、我们的童年和少年之河。
  
    现在当我的笔触及它的时候,我不知道如何去追忆、描写,因为我说不清自己是否在那河滩放过羊;割过草;捉过鸟;摘过桑叶和槐花,在那河里捞过铁沙;游过泳;摸过鱼;打捞过西瓜。古希腊哲人赫拉克立特说过:人不能两次涉足同一条河流。我对此说深有同感,因为我此刻想到、感受到的有关童年和少年的故事已形同隔世,已是在那梦的云里、雾里、光里流转与萦绕的事物,说不清道不明。
  
    那就让我说说梦吧,说说我的如梦如幻的童年和少年,说说那由真实而变为虚无的年代。
  
    那是童年春天的一个阳光明媚日子,我和我的年青美丽的母亲在河边浣沙,用孔子细小的筛子濯洗金色的沙子,从筛孔里漏到油纸上的一层颗粒细小的黑色的物质,人们叫做铁沙,它可以经过熊熊燃烧的小铁炉的冶炼,变成坚硬的铁块,这铁块可以用来造机器;铺铁路;建工厂。那是一个全民炼铁的时代,是一个赶美、超英的时代。几乎每一天从清晨到黄昏,数里长的金陵河边都聚集了成百上千的人,在那里淘铁沙。那时无论城市和乡村随处可见冒着黑烟的小高炉。而金陵河水是清澈的,河水在人们的忙碌的手边,在孩子们的打闹嬉戏中溅着银色的春光。
  
    还是和母亲,在一个炎热夏日的河边,母亲捣衣的木槌一起一落有如歌声,它和着河水的节拍在我耳际、心里溅着晶莹的花。我迷醉于那节奏,忘记了母亲的嘱托,我的一件白衬衣已不知什么时候被河水漂走了。当我清醒后看不到那件白衬衣时,我着急地哭了,那可是我唯一一件衬衣呀。衣服丢失了,我去合唱团穿什么呢!当时几乎发动了河边所有的洗衣服人,沿着下游找遍了,可踪影全无。在我的记忆里,那是第一个令人绝望的事故。那个事故应该是一个预兆,它无声无息地告诉我,我的童年已经在时间的河流中漂走了,它被永远流动的河水带到了不可知的远方。
  
    那隆隆响着的,该是水大磨的木制叶轮被水流推动时发出的响声。这是金陵河上唯一的一座水磨,我们称它为水大磨。因为它,我知道了有一种由水来旋转木头的叶轮,由飞转的叶轮来推动巨大的石磨,用以磨面的磨。我们在水大磨玩耍的时辰里,水大磨被用来磨面时间已经很少了,它几乎成了我们戏水和捉鱼摸蟹的最佳去处。当我看到那个光腚的男孩从水里钻出来,两手握着一条大鲇鱼时,我也再一次潜进水底,当然,我不是光腚的,我是一个怕羞的孩子。我也不是一个捉鱼的能手,在没顶深的水里,我常常自顾不遐。我在那磨下并不清晰的水里,看到了一些凉爽的北方的东西,蓝天上漂浮白云,蓝天白云下高大的挂着累累果实的核桃树,我甚至能嗅到那树叶上的清香的气息。蝉的鸣唱此起彼伏。有着独特气味的碧绿碧绿的桑叶,在叶中蠕动着的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我感到这一切像梦境,我同样感到了叙述梦境的困难。

 在河面稍宽的地方小鱼是很好逮的,用一个蒙了纱布的破脸盆,在里面随便放上几根干羊骨头,鱼就会成群结队地钻进纱布特意留着的小孔里,待鱼钻的差不多了,然后端起脸盆,把盆里的水倒掉,盆里就有一层活蹦乱跳的上当受骗的白条鱼。我的放羊的表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用这样的小鱼接济了家里的拮据的伙食。我一直有一个奇怪的看法:精神的充实、心灵的满足总是和生活的艰辛与劳苦相连。
  
    总盼着夏天和秋天河流涨水,那时河里会漂来不花钱的西瓜、木料、玉米棒子和结满了豆角的黄豆棵。只消二三十棵豆棵就可摘满一小书包,我们并不知道,我们的收获是以居住上游的农民的灾难换来的。
  
    后来,曾经单纯的河流变得复杂了。革命开始后,学校几乎休课了。无事可做学生就三五成群地到河里去玩,我也变成了一个放羊娃,整天赶着几只羊到河滩去放。河边也不时地会发现一些革命的痕迹,如焚烧的书籍残片;大字报的碎片;被丢弃的衣物;被打碎了的瓷器。在一个阴暗的秋日里,我曾从河滩上捡到过两本完好无损书,至今依稀记得书名,一本是《阅微草堂笔记》我已忘记了书的作者、一本是《茵梦湖》作者是德国作家施托姆。两本书上都有着浓厚的医药味道。在这河的附近有一家市里的中心医院,我想这两本书必定是医院的医生或护士丢弃的,因为保留这样的书足以让他们{她们},成为革命对象,沾染霉运。这样书我是看不懂的,可我生性好书,就把书拿回家,把折边弄展了,把脏的地方弄净了,晾干后,悄悄地藏在了书箱里,成为我的藏书的一部分。书在我这里呆了好多年,最后去了那里我也想不起来了。人有人的命运,书有书的命运。与一些书神秘地邂逅,然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神秘的分离,这是我与那些书共同的命运。
  
    我的另一个春天的故事是这样的:我和几个同学带着一条狼狗在河滩蹒跚、游转。走着走着,那狗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在草丛和卵石匆匆地嗅着,然后朝一个花布包裹的东西跑过去,并迅速地用利齿撕开那个包裹,在那里撕扯大嚼起来。等赶到跟前时,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原来那狗撕吃着的是一个死去的婴孩。孩子的头颅还完好无损,身子已经被撕裂了,血肉模糊。我们不约而同地大声斥责狗,并捡起石头砸它。顷刻之间,雨点般的石头砸到了狗的身上,狗被我们的举动吓坏了,它飞快地奔逃,我们舍命地追赶。狗被追得急了,就跳下河游到对岸,顺着岸边一直向上游跑去。打狗的时候我们没有想得太多,现在狗在河的对岸,我们越叫,它跑得越快,离我们越远。春天的河水是很冷的,天也黄昏了,我们只好沮丧地回家了。我们曾经听说过一些可怕的信息:凡是吃了一次人肉的狗,眼睛就会变红,就会见人就咬。还听说近来河滩经常有弃婴,大都是私生子。同学说那狼狗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以后,我们就很少到河滩、河里去玩了。金陵河于我是一个绝对有着象征意义的存在,它在我茫然无知的光景里,为我完成了告别少年时代的仪礼。
  
    如果说我的少年时代就这样草草地结束的,我并不心甘情愿,可它就是这样结束的。它和一只吃了人肉的狼狗,朝着金陵河的上游一步一回头的消失了。我分明看到,我的童年的去向是朝着金陵河的下游,而我的少年的去向却是朝着河的上游,我不明白它们为什么会分道扬镳。我不明白它们是否曾在一个起点上,最终是否还会在这个点上相聚。             
  
    按照赫拉克立特的说法,我们如果一百次涉足同一条河流,就会一百次地失去它,如果一千次涉足其间,就会有一千次的失去它。也就是说在时间的流程里,根本没有同一条河流。那么,我的童年和少年已是永远在岁月的河流中消逝了。我的青年也光阴在河流中永远地逝去了。追忆只是永别。作为个体的人的一生所走的时间是线形的时间,而自然界的时间走的却是一个轮转回旋的时间,人不愿意时间有尽头,大约这也是神的意思。这样一来,就有了类似于自然时间的、宗教的轮回时间。在这个时间里,每个人都有机会回到他的起点,只是不能确定,会不会回到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中去。我相信它是真的,并且我希望能够回到我所经历的光阴中去,因为,我确实渴望我与我的童年和少年的相遇,想象着与它们对话的样子。我知道,那条丢失了的天真无邪的河流在源头或是尽头,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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