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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秋:你不是想知道YC是什么吗(短篇)

2012-09-29 19:14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孟秋 阅读

  余刚梦见他妻子死了。梦里的情景大概是这样的:余刚坐在床上(是一个冬天,他记得自己身上盖着很厚的被子,而且不只一条),他妻子坐在梳妆台前,一边梳头一边跟他说话。余刚不记得他们谈的是什么了。妻子梳完头后转过身来,手里拿起一只小瓶子,她说:可以开始了吗?(大致是这样,也可能是另外一句类似的什么话)余刚点点头。然后妻子便打开瓶子,把瓶子里的药一片一片丢进嘴里,一边这么做还一边说话,还夹杂着玩笑似的笑声。情景大概如此。妻子倒下时(应该说是死了),余刚便醒了。余刚坐在床上喘气。

  某某,某某,余刚叫妻子的名字。

  什么事?妻子走进房间,一手洗衣粉泡沫,什么事大叫大嚷的?

  她还活着,余刚想,这就好,这就好。

  没什么事,余刚说,我那条裤子你放哪儿啦?

  梦里的那个房间四面都是镜子,天花板是不是镜子,余刚不记得了。

  余刚不记得的事情很多。最能说明他记忆力有问题的就是他不断地掉东西,不断地把一件件东西丢在一个个他一时想不起来的地方,等他想起来去找时,东西早被人顺手拿走了。这个习惯(可以这么说)他很早就养成了。他掉过的东西大概有这些:各种各样的笔、红领巾、学生证、身份证、笔记本、皮夹、伞、望远镜、手套、电影票、火车票、随身听、手表等等。其中最经久不衰的要算是钥匙。从他小时候脖子上挂着的第一把钥匙算起,几乎他手里所有的钥匙都曾经丢掉过。

  艺术家嘛,余刚有一次和人开玩笑,这也是一种气质……

  他不记得这话是跟谁说的,也不记得是什么时候说的了。或许这真是一种气质,他真的从来就没想过要有意记住什么事情。

  不过到目前为止,余刚做过的三个有关死亡的梦,他都还记得。

  第一个梦离开今天差不多二十多年了,那年余刚七、八岁的样子。有一天晚上,还没家里五斗橱高的小家伙梦见他父亲死了。他自然是给吓得号啕大哭。母亲看他实在是吓着了,第二天便没让他去上学。母亲把他带到单位。中午在机关食堂吃饭的时候,他又失手打碎了一个碗,看来那梦还缠着他。但谁也没料到真的是碎碎平安,正在外地出差原来要晚几天回来的父亲,当天晚上就兴冲冲地赶回家来了。所以这第一个梦虽然让他觉得害怕可却是以喜剧收场的。

  第二个梦是在八年前,余刚差不多能清楚得记得那天白天几乎所有的细节:下雪、家里请人吃饭、邻居吵架、楼下一辆轿车的后轮胎被人偷了,因为路滑,有两辆公交车在天桥下撞在了一起……这不是梦里的情景。梦是那天晚上的事。关于那个梦,他倒记不大清楚了。他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大概是早晨三、四点钟,然后他听见(看见)自己在不停地喘气,然后,他感觉(实际上就是)一下子便泪流满面了。这一回,他梦见自己死了,而且是自杀:他从一座山上纵身一跃。

  第三个梦就是刚才,就是刚才余刚坐在床上正在回忆的那个。

  父亲、我、妻子,余刚想,下一回该轮到谁了呢?

  余刚不是傻瓜,他当然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他也没忘了弗洛伊德那一老套梦的解析。弗氏说:梦是愿望的满足。他一边吃早饭,一边胡乱思忖着:我,不是别人,不是什么作家、艺术家,我,一个杀人犯正在吃早饭。他觉得可以把这句话用在小说里,可以作为一个短篇的开头。

  余刚,妻子在厕所里喊,快过来,要放水了。

  余刚蹲在地上,把洗衣机里的最后一道水排放到一个个塑料盆里。

  如果蹲在地上的不是我,是希区柯克,他会很容易地构思或者说冒出(就像这些从管子里不停经过的水)一些念头:一些骇人的场景甚至音乐。

  这至少不算太困难,一个在梦里协助妻子或者说听任妻子自杀的丈夫,在醒来后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蹲在地上,协助妻子摆弄这些汩汩作响的多余的水花儿。

  多余的水花儿,这也可以写进小说:一个星期六的早晨或者……

  余刚的身份之一:一个专门写短篇小说的作家。

  一个年过三十,确切地说是三十三岁(他一直回避这个年龄,因为耶稣就是在这个岁数被送上十字架的),出过一本短篇小说集,任何一部单篇作品的字数从来没超过两万字的"短气"的家伙。而多年前,在他对短篇不屑一顾的那会儿,在他写出他的第一个短篇前的"漫长的许多许多"年里,他一直都在写长篇。

  有一天晚上,他把YC从宿舍带到他那儿。他跟她讲古希腊罗马悲剧,跟她讲荷马,跟她讲乔伊斯,跟她讲福克纳,讲《喧哗和骚动》。谈话快要结束的时候,他跟她讲了"余刚",讲了他手上正在写的一个长篇。

  如果我能把它写完……,等等等等。

  如果一切顺利……,等等等等。

  哈,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一个中国文学的救世主!

  他站在台灯照不到的阴影里,突然的沉默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英雄。

  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哈姆莱特说,倒楣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

  女人啊,你的名字是弱者。哈姆莱特接着说。

  YC坐着。台灯的光线直射在她的脸上,她的眼里满是希望。

  伟大而神圣的长篇啊。

  梦里看不出是白天还是夜晚,但那些镜子似乎很亮,它们互相折射着不知哪儿来的光线。折射,是的,至少理论上是这样。

  YC是谁?他妻子在成为他妻子之前拿着那本短篇集,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

  那本短篇集的扉页:谨以此书献给YC,这本属书自然也是属于她的。

  YC是谁?他妻子在成为他妻子之后躺在他怀里,仍然装作很不经意的样子。

  睡吧,他嘟囔着,睡吧。

  吃完早饭后,余刚走进他那间只有九平方米大的书房。他拉开百叶窗帘,正好有两只鸽子追逐着从窗前飞过去。他能清楚地听见鸽子扇动翅膀的声音。鸽子,他望着灰朦的天空,突然想起了家里的那只小松鼠。上个星期,他妻子下班回来。他打开门。他妻子一手拎着一只铁丝笼子,一手抱着一个西瓜(这是今年家里买的第一个西瓜)。卖松鼠的人说,松鼠喜欢吃西瓜,妻子一本正经地说。他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是该接过西瓜呢,还是那只装着小松鼠的笼子。

  他泡了一杯茶,犹豫着是不是马上就打开电脑。

  我走了啊,他妻子在书房门口说,中午你就下面条吃吧。接着是碰的一声,房门关上了。再接着又是碰的一声,这回是防盗门。

  他妻子去参加以前的同事的一个聚会。

  余刚想起她和她的小姐妹的那些合影:或者三五成群,或者两三人的小组合,或者规规矩矩地排成一行。美女如云啊。余刚笑了起来。

  她不是最漂亮的,可是在三年前的那个小型聚会上,余刚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给余刚留下的印象却是惊人的美。

  她是作为朋友的朋友到余刚那儿玩的。那天正值余刚的那个短篇集出版,便邀了几个写东西的朋友一块在外面吃饭,吃完饭后又到余刚那儿喝茶聊天。余刚的那个朋友和她是在他们吃过了饭后才来的。

  聊天自然是天南海北,也免不了乌烟瘴气。她没多说话,除了那个朋友,她都是第一次见面。她坐在一边翻看着余刚的那本薄集子。

  接着,没过多久,余刚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喜欢那些故事。

  接着,余刚打电话给在图书馆的她,说想和她聊聊天。

  接着,余刚和她坐在一间小咖啡馆里。

  接着,她敲门,她走进余刚的房间。

  接着,余刚把她揽在怀里。

  接着,结婚。

  接着,YC是谁,她说,YC是谁啊?

  YC是谁啊?这会儿,余刚想起了YC的脸,八年了。余刚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还是嫌烫。他弯身在磁带堆里挑出一盘邓丽君的带子。

  八年了,八年前那会儿就是这个单声道的录音机。那时他住在离某大不远的一个一楼的单室套里。他和YC面对面地坐着。录音机里放的是鲍勃·迪伦。有一首歌差不多有十五分钟长。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迪伦的嗓子是沙哑的,达达达达达达达。美国六十年代怎么怎么,他说,法国五月风暴怎么怎么,他说,中世纪的清教徒怎么怎么,二十年代的巴黎怎么怎么。

  他和她手拉着手挤在圣诞夜教堂的人群里。

  你知道,他说,人类从一开始出现就不可避免地落入一个可怕的境地……

  他和她手拉着手漫步在在校园的操场上。

  那个长篇,他说,那个故事的开端就预示着某种……

  他和她手拉着手在她宿舍门口告别。

  你就不能试着考一次,她说,现在复习还来得及……

  他和她站在校园的松树林里,他的手插在口袋里,她的手背在身后。

  你知道,正在读研的她说,我爸爸妈妈他们……

  别说了,正在某一个中学教书的他说。

  你知道。

  别说了。

  接着,再见,接着,再见了,接着,八年了,八年没有再见,接着八年了,再见了八年,接着,写那个长篇,像了不起的盖茨比那样盖上一座金光闪闪富丽堂皇的大房子,接着,把那个写到一半的长篇撕了个粉碎,而了不起的盖茨比却把"她"请进了他的大房子,接着,写一系列短小却让人恐惧的家庭故事,不是他离开了她,就是她离开了他,不是他喝醉了,就是她喝醉了,不是他死了,就是她死了,不是他坐在沙发上大声嚷去你妈的,就是她坐在沙发上大声嚷去你妈的,而了不起的盖茨比却被"她"却因为"她"从大房子里走出来走进了监狱,可即便这样,接着,同样了不起的余刚在集子的扉页上写下那句话,接着,把集子塞进信封,接着,又把集子从信封里抽出来,接着坐在沙发上大声嚷去你妈的去你妈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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