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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带青少年读《活着》这本惨兮兮的小说

2021-12-20 09:42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作者:冯军鹤 阅读

文|冯军鹤

开学的时候,我带着学生阅读了一个短篇《我没有自己的名字》。

故事很残忍。一个傻子被身边所有人欺负。他有一条狗,却因为内心的一丝软弱害得狗被捉,最终被吃掉了。而那一丝软弱,便和自己的名字有关。当然,他有无数个名字,但只有一个名字会让他“心里一跳”。被叫了这个名字以后,傻子就把自己的狗出卖了。

四十分钟的课堂上,学生用了十五分钟安安静静地阅读这个故事。而剩下的时间就是自由地聊天,聊这个傻子,聊那条狗,以及这个故事的讲述方式。很明显,故事对他们具有绝对的吸引力。

虽然一个女孩不满地说,这个故事让她很伤心,几乎无法继续上课,因为她也有一条心爱的狗。但大部分学生都很投入,迫不及待地想要表达。他们看到了故事中对傻子最好的陈先生成了帮凶,也看到了小说中时间的错位,甚至发现了叙述主人公和文字表达之间的隐秘关联。

他们的敏感与分享让这个故事慢慢丰富起来,也显示出它的力量——更加残忍,但也更加文学。有人说,这个作者真厉害。然后,我就把名字分享给他们:余华。哦,余华呀。他们发出此起彼伏的回应,好像是在说一个远方的朋友。

其实暑假的时候,一部分学生已经读了《许三观卖血记》。当时,我们给了五本书,让学生们从中挑选一本自由阅读,然后完成一个阅读任务。有人选择了余华。于是在宣布新学期的阅读书目时,《活着》一经出现,这批学生便成为了积极的推荐者。

选择《活着》可以有很多理由。它的简洁甚至粗粝可以向孩子昭示另外一种文学品质。它讲述了生命的意义,但并不抽象,而是镶嵌在具体的遭遇中。它也可以是一场面对死亡的教育。但也许做出一个选择不需要太多理由,只是因为中学生需要它,需要这样的阅读体验。看一看语文课本的书目推荐吧。我们就会发现,课堂上的文学景观是多么地狭窄。它们当然是经典,也值得被阅读。但孩子们会说,它们中的大部分总是板着面孔,像讨人厌的“语文老师”。

阅读《活着》,是在国庆假期。而在此之前,我们设计了一节导入课。第一件事就是播放了一个视频。他们因此知道了余华是一个多么有意思的人。孩子们总是喜欢用“有意思”来表达自己的肯定。这本书真有意思,这个人真有意思。

于是,国庆归来,便有孩子走过来说,《活着》真有意思。我问他们为什么,是因为里面的人很惨吗?“没有没有,”他们不假思索地回应,然后停顿了一会,手里的书本磕碰着他们的额角,“但也是,怎么会有书只是去写人多么惨呢?太不正常了。”“但是,只是在写惨吗?”他笑了,故意一本正经地说,“那倒没有。余华在写活着。”

电影《活着》剧照

电影《活着》剧照

这是我们在导入课中设计的第二个内容。他们需要在小组中讨论并且分享几个大问题。人为什么活着?人可以如何应对命运的悲剧?以及,当死亡来临时,你希望自己如何面对?

在回答第三个问题时,学生不需要给出答案,而是根据自己的思考和态度写下一句诗(可以是引用,也可以是自己创作)。他们当然知道这些问题和《活着》有关。于是在接下来的阅读和课堂中,这些问题会随时冒出来,强迫他们做出回答。我们也希望学生可以始终带着历史意识阅读这本书。所以导入课的最后一个环节,我们重新回顾了中国当代文学经常会去追溯的七个历史阶段。他们将会看到,这些突然降临的历史,究竟在如何伤害福贵和他的亲人们。

《活着》几乎成为了共读书目中进展最顺利的作品。它太容易进去了,又有着太多牵绊。这就让后面的讨论课有了更多可能。但我们留给它的时间很有限,所以取舍变得很困难。

最后,我们谨慎地走向了三个方向。首先是死亡的聚焦。我们设计了一个表格让学生梳理了福贵身边所发生的死亡,直接原因和间接原因。几乎没有人死于暴力。于是,命运的线索被牵引出来。我们让学生找出富贵自己面对悲剧命运时的态度。然后又分享了余华自己在韩文版序言中非常文学化的一段表达:

作为一部作品,《活着》讲述了一个人和他的命运之间的友情,这是最为感人的友情,因为他们互相感激,同时也互相仇恨;他们谁也无法抛弃对方,同时谁也没有理由抱怨对方。他们活着时一起走在尘土飞扬的道路上,死去时又一起化作雨水和泥土。

之后的课堂,我们将重点放置在了叙述者和语言的关联上。小说中有两个“我”,两种身份,叙述中就有了两种语言。因为在之前的文学课堂上,我们经常通过视角进行文学分析,所以孩子们很容易便意识到了身份的不同可能造成的区别。

然后,我们让他们细读了两段叙述,也就是两种语言。他们便看到了福贵叙述中的简单质朴和民歌青年笔下的繁复表达。在这种差异被澄清后,我们继续追问:是否简单的语言无法实现有力的情感表达呢?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让学生细读了小说中的三个片段:有庆死后,福贵带着家珍回望小路的时刻(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福贵送别凤霞,之后反悔时两人静默的互动;以及,家珍去世的时刻。学生们细读,讨论,然后发现了那种动人的力量。尽管不一定可以诉诸语言,但他们都承认,福贵的叙述中情感是饱满的,并且他们被打动了。

课程结束时,有的学生正在阅读《许三观卖血记》。我开始批改国庆假期的写作作业。学生有三个选择,都与《活着》有关。其中一个如下:

作为小说的主人公,福贵身边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请选择这些逝世亲人中的一个,以“我弥留之际”为题,写一写他们在死亡来临之前的所思所想和可能的回忆。

我惊讶地发现,在课堂上分析小说语言和叙述者之间的关联之前,他们已经发现了这个秘密。在一位同学的笔下,家珍的描述充满了平静,也充满了情感。但这一切,都藏在了朴实无华的文字当中。

我听到有庆在叫我啦,凤霞也在叫,他们挥着手招呼我过去。我没急着走,转头去找福贵,福贵呢?哦,他出工去了,那我再等等吧。我坐在大石头上等着福贵。风把头发撩了起来,我耐心抚平,底下的石头即使隔了层衣服也还是硌得慌。孩子们还在招手,我笑着摇摇头。这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谁,轴。

我往家的方向去看,福贵扛着锄头正往里走,回来了。我跟着进了家门,看见一具身体躺在床上,那是我的。我好像是快要死掉了吧,这么想着,便慢慢走到了床前。

我从未像现在这样仔细看过我的身体,虽然皮肤布满褶皱,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不难看出年轻时的我长得也应该是不错的。便宜福贵了,我没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就这么走了,留福贵一个人在这,他怎么能照顾好自己呢?我把头靠在了床板上。福贵熬着粥,米香把胃里的一点酸带了上来,是久违的食欲。福贵拿着碗,盛了点放在一旁晾凉,用嘴试过温度后才端到我的面前。“家珍,起来吃点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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