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艺术,在诗歌中是最适合
陈亚平
曾蒙,四川达县渡市人,毕业于西南大学。70后诗人。攀枝花市高层次人才。现居攀枝花。
比起同代诗人来说,曾蒙的诗风在诸神主义的离心力下,变得越来越远离诗歌的危机中心。他冒死从诗歌的生死之间蹑足走过,走向一个远僻的文化大渡河,解放了自己先天的才华自狱。因解放自己而变成一个能挑战写作时尚流向的庞德式革命者,等于是从木器诗歌的边缘,发散到了银器诗歌的内核。
创造力的欲望,总是折叠地隐藏在有群山化育出的意志后面。想成为不一样的人,想成为有自己独创场域的人,就得冒险证明自己的天产智力,能不能支撑这种独创。
在第一判断力的眼界中,这个众诗横生的世上,要么是在少数埋在地底下发光而等未来加冕的诗歌,要么是机构大厅里坐着而叠辉普照的诗歌。曾蒙诗歌的生产线与流通面,总体是在两可中偏前移动的,但不属于第三条道路的居中。所以,他诗歌讨喜的成因,就特别带有中国特征的戏剧性。这当然是在名誉战场之外的群山褶皱的纯朴空气中发生的。人们之所以对他建立了辨识性的国民度印象,在于曾蒙在诗歌中,确实有那么让人伸出良知实赞的开拓点。
我坦白说,很难说清楚一些不适合个人偏好但都还是觉得好的诗,是怎样被接受的,但我知道,它能在我们良知的传媒中潜意识地传播。这就是好诗不需要国民度高的评论家来承认的催化性。比如,曾蒙2018年写的诗。
抛开只有学院极权专业而无个人天智创见的学者、批评家诸多稚见,我从独到研思的轨迹上发现,曾蒙的诗也是从方法的室内游戏中挣扎出来的。他现在终于站在“第三代乌托邦”的岔路上,对自己说,只写不是写出来的诗。我们从他《同样》这首诗来感受:
“同样的,我洗碗时听到的声音,
是那么微小,细到了你书桌前的
身子”
我喜欢句子开头“同样的”这种穿插到博尔赫斯的外国的不确定,又结合了各种纷繁而怪异的自我体验 ,在不确定的闪烁着软弱和克制的平淡延续中,“听到的声音”有一种动势,把诗想象的某种东西,展开到它的本质的丰富性之中,把某种没有现出的东西带入这种丰富性之中,生产出来。仿佛丰富性的历史,过于苟求我们或放纵。声音和“书桌前的身子” 一瞬间,让我感到了对我们想留恋点什么的意指,在形成它的模式中延伸了,变得更接近我内心注定的那种情态。
诗句第二个“同样的”把回忆与沉思的任意演绎性连接到一起:
“同样的,我可以言说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
都在你书页中的一个段落里。”
句子“我可以言说”,也可以解释成是对一个思想命题抽绎出来的表述,如果可能的话,到这里,诗就转折到思想扩散在文字激发出来的繁复空间中了,就能很敏感地让我预言:诗只有借诗身中最高尺度的理性,来把握诗本身的样子。而最高尺度的理性起码就包含着,可说中有不可说,不可说中有可说。
我因此要说,对诗句最切近创作原初意向的解释,只能是作者。批评读解的演绎,只是他者切入而赋予原作一种添加的他者空间。这种添加空间也许让原作变得更接近原作的歧途,也许让原作中的自我分裂成他者演替的自我。 比如“我可以言说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按诗人原意的表达,只描述他的记忆流向,到底有没有深邃的视界凝聚了他最渴望的某种泛指呢?所以,我要对维特根斯坦哲学提出异议,语言的可说(词义之意)与不可说(言外之意)这一问题探究的有限性,是因为,能够意识到这个有限性存在(人的)的基础就是有限的。唯有止境的东西才能无尽。这样我将预断:不可说既不是可说,也不是不可说。
第三个“同样的”清晰地看见了逻辑在追溯它的根源中又回归到另一个阶段。
“同样的,我分开了黎明前的黑暗,
以某种意料之中的探视,
窥见了你从小到大的
过程,短暂而又恒久。
当我谈到永恒,谈到亲情
我是何等地惭愧”
这句“窥见了你从小到大的过程”,我愿意读解成,一阵骤雨似的感念,源源不断地从某个非常高的地方倾泻而下,进入诗人的头脑。这是因为,感念的压力移转到内心发展的奇异思想过程,使诗人不断在内心体验“你”这个让他唯一感念的“亲情”。
那些往昔的年华,现在“探视”起来,都能激发起诗人强烈的亲切感,毕竟它创造出他具体经历过的情感上的情节。因此对诗人的意愿来说,也许过去,比空茫的“永恒”未来要好。旧有的感念支撑着诗人对未来的幻想,是一种无碍的满足恢复了对自己的信任,因为“从小到大的过程”已经“恒久”地填满诗人感情的空隙。接着,诗句的第四个“同样的”开始展现出对第三个“同样的”演述的坡度转折,深入到了诗人心绪世界的核心边缘:
“同样的,无论是疼痛还是忍住疼痛
我都像一片落叶,
来去无踪,但也有失去的规律”
句中“无论是疼痛还是忍住疼痛”像一片黑影,在阴森的云中引我慢慢穿行,让我听到而且看见无声的很黑的虚无。这句展示出了人性,在特殊人生际遇和现实厄运中才有可能化育出的悲剧性崇高感。
诗句萦绕在我眺望窗外的沉思中,表现诗人出对灵与肉的“疼痛”丝毫不在乎,是因为诗人自感已经在死神的高度上,来体验生命的“规律”了。但为了慰藉该慰藉的自我心灵与亲人,诗也很浪漫地说到“也有失去的规律”。
我预言,人性在场,本质是生命赋予人性崇高化的完美灵魂,是用生命作代价来彰显人性得到的升华。人性升华中,需要的东西越少,越接近灵性。因此,我们能对生命赋予的人性唤起敬畏,在于人性中不可遏制的生命宿慧。生命教会了人性的崇高。人性的艺术在诗歌中是最适合的,因为它们二者之间互有教益。
第五个“同样的” 表达出诗人与死神之间已经建立了相互约见的所在地:
“同样的,当你在深夜里熟睡,
我去的那些地方你无从知晓,
那些地方有着黑夜之中最深的
黑暗,我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摸不着。”
死神的现实时空“有着黑夜之中最深的/黑暗”,让我沉重得像铅一样的心境,就此到了更加阴郁的地步。死神的黑暗感,以虚无的形式被智慧所琢磨,因此智慧成了不睁眼的心灵的可见,也是最深层的内心图像。诗人借助通向死神世界的朦胧感,在体验死亡。我敢说,死亡恰恰只在意,对我们思索着的现在,做出阻碍和违抗,连我们身上对死亡思索的完整性,连灵魂脱离肉体这个想法,也要被死亡约束着。这就是死亡,对生者灵魂思索力的不相等。不过,对死亡的朦胧体验可以窥见死神向生命发出的微笑。诗人体验的“什么也摸不着”,意味着他受意念的折磨,正在阴郁的选择中踯躅,他预感到烦恼是他在尘世间的某种渴望,使他竭力把内心潜藏得更深的困扰整个移转出去。
第六个“同样的”以帕斯捷尔纳式的悲沉,让灵魂的驱影慢慢融入这些无际黑色的背面:
“同样的,失眠后不想站起来的
头,望不见你书桌上的灯光。
同样的,我什么都会失去,
又何尝不想让你在幸福中成长。”
句子“想让你在幸福中成长”表现出诗人的宿愿,是给亲人以至上的福祉。
但我要问的是,世上除了一个又一个的明暗之间的转换,还有什么?人就是这样承受着永恒归宿的黑暗昭示,才寻求每一片刻犹存的光亮。
诗句“失眠后不想站起来的/头/望不见你书桌上的灯光”用视线中实感的画面,来映衬看不见画面的“我什么都会失去”的宿命,同时寓意出,宿命中的暗影还附在他的身上,被它随时操纵着。
“同样的,我称赞你的聪慧
和对美好的坚守,
我以你为自豪。尽管
这一切有可能无从实现,尽管
爱和恨是一对孪生姊妹。
我需要在内心的呜咽中
梦见大海的涨潮,梦见你在自由中
张开了翅膀。”
第七个“同样的”是全诗的灵魂,这个灵魂的生命让一个永恒的力量,被诗人使用着,那就是以爱的获取去抵消一种失去的归宿。
诗在“内心的呜咽中/梦见大海的涨潮”昭示我冥思,在生命与死亡之间,没什么公正与否的权衡,有的只是求存的生命热望。在生存与消亡相对立的无改世界,除了生命恩赐给我们的唯一生机“在自由中”,我们还能得到什么恩赐?
我对诗作《同样》的艺术特征评判是,总体艺术构思是以正叙风格为主导的叙情演绎,诗节变换的结构明晰、匀称、沉稳而和缓,设置的矛盾对比显得松弛而明快。诗的句法表象,显得有帕斯捷尔纳克的氛围。这是曾蒙2018年的标志性句法变化。诗中“同样的”复式句子, 贯穿于全诗叙述环节非自然时空中,形成排比性的心绪内在顺序,体现出了诗人内心构造的情感逻辑。这个情感逻辑对应着各个诗节的思想、感念、心绪的梯度变化。从体验的感受面上看,诗式的这种表现策略是最适合叙情诗类型的。
我从美学上评判,《同样》诗作的创作主体最理想状态中的基本定形,展现出了主体在内容方面涉及表现形式的统一性。因为,艺术作品确定自身成为感性领域的条件,仅仅取决于:具有高于这个确定性的一种心智领域做出决定性作用。
同样
曾蒙
同样的,我洗碗时听到的声音,
是那么微小,细到了你书桌前的
身子。同样的,我可以言说的
过去、现在和未来,
都在你书页中的一个段落里。
同样的,我分开了黎明前的黑暗,
以某种意料之中的探视,
窥见了你从小到大的
过程,短暂而又恒久。
当我谈到永恒,谈到亲情
我是何等地惭愧。
同样的,无论是疼痛还是忍住疼痛
我都像一片落叶,
来去无踪,但也有失去的规律。
同样的,当你在深夜里熟睡,
我去的那些地方你无从知晓,
那些地方有着黑夜之中最深的
黑暗,我什么也看不到,
什么也摸不着。
同样的,失眠后不想站起来的
头,望不见你书桌上的灯光。
同样的,我什么都会去去,
又何尝不想让你在幸福中成长。
同样的,我称赞你的聪慧
和对美好的坚守,
我以你为自豪。尽管
这一切有可能无从实现,尽管
爱和恨是一对孪生姊妹。
我需要在内心的呜咽中
梦见大海的涨潮,梦见你在自由中
张开了翅膀。
2017.12.12
(选自曾蒙诗集《无尽藏》,四川民族出版社2020年9月版)
陈亚平(1957——),内空间意识哲学创始人,中国当代诗学-哲学派奠基人,语言空间美学理论家。主要代表论著有《意识内空间:显现方式之谜》、《意识的居间现象》、《语言空间美学-导论》、《文学过程学体系》等。
诗学-哲学理论发表于:
加拿大《The sound of maple》传媒、美国《New World》、美国《poetryY-hall》、《当代论坛》、《学术理论与探索》、四川大学符号研究所《符号学论坛》、《作家》、《中外诗歌研究》、《星星诗刊》(理论卷)。
2015年受邀于美国过程哲学研究中心-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联合主办美国Claremont Graduate University克莱蒙研究生大学“世界过程哲学论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