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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星辰大海五年祭:寻找董鼎山的骨灰

2020-12-21 08:35 来源:上观新闻 作者:周励 阅读

董鼎山与黄宗英热情拥抱

董鼎山与黄宗英热情拥抱

最后一杯红酒

今天是董鼎山先生去世五周年纪念日,我在三亚望着璀璨星空,哗哗海浪仿佛传来了董鼎山的声音:“朱莉娅,我走了五年了,我希望你能写一篇东西。还记得吗?我在曼哈顿家中的最后一顿晚餐是和你、刘倩一起吃的,你下厨做的龙虾姜葱上海挂面,味道好极了,哈哈,刘倩的清炒虾仁也很棒。那天我们一边喝红酒,一边聊大都会歌剧院和纽约芭蕾,圣诞将至,空气中的味道也变得甜美,那天我忘记了孤独痛苦,你们俩真像是我的女儿呵……哎,我有这样的女儿就好了。你们离开后,当夜我上卫生间跌了一跤,剧痛啊。以往都是蓓琪来搀扶我,但亲爱的蓓琪已去世六个月了,酣睡中的非裔保姆听到我呻吟惨叫,立即打电话给我女儿碧雅,她们送我住院,诊断为股骨骨折,手术前后我给你打电话,又给哥大王海龙打电话,因为我惦念着最后一本回忆录(即董鼎山口述、王海龙撰写的《董鼎山口述历史》),我希望出院后与你们这些好朋友再次相聚,哪知道12月19日,距离圣诞节不到一个星期,老天爷急急忙忙把我召去了!去天堂和蓓琪见面了!我没有遭受蓓琪数月来骨癌造成的折磨。但很抱歉,我没来得及向你们告别一声……”

旅美35年,我有幸得到居住曼哈顿的文学大师夏志清、董鼎山亲人般的友情和指引,他们高风亮节,学富五车,像水晶一样透明善良。我非常思念与他们在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

董鼎山先生逝世前不久,也许是冥冥之中的定数,我和刘倩先后接到董鼎山电话,让我们无论如何那天要去他家吃饭,还专门嘱咐我买一瓶智利红酒。我们为董先生从爱妻去世后的巨大悲伤中逐渐复原感到欣慰。哪想到,当天夜里董鼎山不慎跌倒严重骨折,女儿急叫救护车送入医院,动手术后心力衰竭,撒手人寰。

“托孤”

2015年6月,董先生的瑞典裔美国夫人蓓琪去世后,我曾经在《解放日报》朝花周刊发表回忆董公夫妇的文章《生命的奇异恩典》,被提名为当年《朝花》最佳散文之一。这篇文章发表后六个月,董鼎山就去世了,他把毕生出版的22种中文著作,包括20世纪80年代风靡一时的《天下真小》,都作为遗产赠送给了我。

回想起来,那是他去世之前的几个月,他的妻子蓓琪刚去世,我去看望他,他指着客厅书房的一排中文书籍,和蔼亲切地对我讲:“朱莉娅,这是我旅美70年发表的22本中文著作,我想作为我的文学遗产全部送给你。这里有你非常喜欢的《天下真小》《董鼎山书林漫步》……我相信你会很好保留和阅读的。”

我既惊喜又感动,的确,当年我就是受到《天下真小》的影响,毅然决定放弃上海的舒适生活,去美国“洋插队”自费留学。这时老人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把我从客厅带到书房,那里靠窗的书橱也有一模一样的22本书,他指着书对我讲:“这是我保留的第二套,我想留给我的女儿和两个外孙女,她们虽然不懂中文,但是可以看书中的许多照片,包括我们全家在中国的照片,还有与董乐山的合影……”老人停顿了一下,突然讲:“我很担心女儿碧雅会把这些书丢掉,她对中国文化不感兴趣,再说她的家太小,没地方放……”

董鼎山夫妇带我去过女儿碧雅的家,她曾是一枚妥妥的美女学霸,面庞完全继承了母亲的瑞典血统,白皙娇嫩。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骄傲,波士顿大学毕业后直接去了福克斯电视台担任后台制作。可惜与男友没有登上婚礼殿堂就怀了孕,接着两人分手。董鼎山讲她女儿的个性太强,碧雅工作多年买了一房一厅约60平方米小公寓,我目睹公寓里到处堆放着两个女孩的玩具衣物(其中一个是领养的非洲女孩), 房间显得很窄小。董鼎山面色凝重地对我说:“朱莉娅,你是我们家最好的朋友,你一定要防止我女儿碧雅把我的22本著作都扔到东河了。”

碧雅的家与父亲董鼎山的家相距很近,都在曼哈顿第二大道下城,纽约东河离他们家很近,步行仅需10分钟左右。

回忆起来,董鼎山先生就像“托孤”一样,嘱咐我“监督”把这套“文学遗产”留给两个宝贝外孙女。虽然董先生对女儿碧雅不与他商量就突然抱回家一个非洲女娃深感惊讶:“我们都老了,碧雅又是单身妈妈,在福克斯电视台工作非常辛苦,不时让我们两位老人帮忙带孩子和狗狗,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董鼎山先生常如是说。即便如此,董鼎山夫妇还是对非洲女孩表现出极大的爱心,不仅送给她许多礼物,而且常拍摄两个外孙女的照片分享给身边朋友。

去世前约两个月我去探望他,老爷子又带我去书房,在那一排22本“遗产书籍”下面他贴了一张字条:“这是外婆蓓琪的意愿:希望你们保存我的著作。”他对我说:“她们长大了至少可以看看外公的照片。特别是老大,现在是全校优秀学生,还记得她刚出生时,一看到你就笑吗……”

我说:“董先生您放心,碧雅也是新闻从业人员,绝对不会把您的著作扔到东河去的!更何况您是她父亲,是孩子们的外公。”

董鼎山长叹一口气:“自从她领养了非洲女孩,我们年老体弱无法为她分担大量家务,我和她的关系变得日益紧张。她对于我花费大量时间写作、而且是她一个字都看不懂的中文 ,是颇有意见的。”“可是,朱莉娅,你知道,文学是我的生命啊!如果我放下笔不写,为碧雅看孩子看狗狗,我会谴责自己的啊!作为一个作家和学者,庸庸碌碌不思考不写作过日子,是耻辱啊!”

我心底发紧:一个优秀的父亲,一位美中文学交流的“大使”,晚年竟遭遇心爱的女儿的“挑战”。

现在,每当我抚摸董鼎山先生给我留下的这套耗费他毕生心血的珍贵著作时,我真的不知道碧雅——董鼎山先生挚爱的女儿——是否在她公寓中保留了这套书籍?还是扔到东河去了?

那天在董鼎山家接过这套著作馈赠,我和刘倩都非常感动。我主动分给了刘倩几本。侨报刘倩为董先生晚年发表了近400篇专栏随笔,最后通过《新民晚报》夜光杯传递给国内的广大读者。董鼎山先生去世后,我们两人一起在东40街侨报大楼张罗了隆重的董鼎山追思会,令我惊讶的是董鼎山先生的女儿碧雅拒绝出席追思会。回想蓓琪总是跟着丈夫出席她一句也听不懂的文学活动,也许碧雅对献身中国文学的父亲感情淡薄?或许她如她的乐山叔叔一样,对父亲的写作和理念产生了误解?

眼泪

董鼎山常以年轻时身材高大,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为自豪。虽然他的杂文中常谈起“性”的话题,但是旅美70年,婚后他唯一爱的女人就是瑞典裔夫人蓓琪,从无任何风流韵事。他给朋友们的印象总是爽朗地大笑。大约在1998年秋天,我在花园饭店附近的上海电影文艺沙龙请客,董鼎山和我对话:“回到上海,我血管里的每一颗细胞都是快乐的!”在中央公园绿苑酒吧聚会,他和夏志清哈哈大笑,讲比胡适的纽约寓公生活“多著多彩”。

在蓓琪诊断为晚期癌症后的一个星期,董鼎山心痛如绞,打电话让我去看望他们,还特地关照我不要在蓓琪面前询问病情。那天骨瘦如柴的蓓琪依然微笑着给我端茶,询问我何时去北极?问能不能给孩子们带北极熊T恤衫?谈到心爱的外孙女,董鼎山突然把白发苍苍的脑袋放在我的肩膀上,像孩子一样大声哭起来:“她们(指女儿和外孙女们),她们都不喜欢我啊!”

蓓琪大惊失色地说:“Tim, 她们都爱你!都爱你!”这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知道董鼎山一定有自己的隐忍之痛!

蓓琪走上前来抚摸他的肩膀。董鼎山这时眼泪横流,他吻了一下妻子苍白的手背说:“蓓琪,让我和你一起走吧!我不知道离开你该怎样活下去……”

后来,董鼎山在《新民晚报》夜光杯2015年6月23日刊登妻子去世后他复出的第一篇文章《自杀企图失败后的悲哀》。关于他的自杀,他曾这样对我详细述说:“蓓琪爱我,我不会做家务,不会煮饭,她不放心我一个人生活,她临终前伸出手指着床头柜,虚弱无力地对我说:‘那里有许多安眠药,吃下去,我们一起走吧’。”董鼎山一辈子听从瑞典妻子的话,善良精干的家庭主妇蓓琪在家里的气场远远大于学者董鼎山。夜深人静,董鼎山望着奄奄一息的爱妻,打开抽屉,大把大把地吞服安眠药,等他苏醒过来,已经是在医院的急救室。抢救灌肠出院后,女儿碧雅大发雷霆:“你们还让我活吗?我如若丢了工作两个孩子怎么办?” 董鼎山深感内疚,忙向女儿道歉,妻子依然奄奄一息于苦海挣扎,意识清醒的她流着眼泪对董鼎山说:“亲爱的,无法一起走,您就写作吧!很抱歉我耽误了你几个月的写作,答应我,我走后你继续写下去……”

夫人去世后,董鼎山恢复了写作,他把爱妻的骨灰盒放在家中,期待着将来一起入土。

自从蓓琪去世后,我和朋友们所见到的董鼎山先生就不停地流淌眼泪,他最常讲的话就是:希望老天爷早点接自己去天堂找蓓琪。这与那天谈到孩子们流的眼泪完全不一样,其实他非常爱两个外孙女,偶尔因为孩子太闹影响了写作而批评孩子,批评孩子后又懊悔不已。

寻找董鼎山的骨灰

董鼎山去世后,碧雅给我发来感人的短信,讲我是她“父母最亲密的朋友,就像我们的家人一样”。可是,她既没有举办追悼会让亲朋好友向遗体告别,又明确表示不参加我们举办的追思会。

2016年春节,这是董鼎山夫妇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以前春节他会请我去家宴吃蓓琪烧的红烧肉,或者我请他去林肯中心看新春演出。如今人天两隔,万般思念中我给碧雅打电话,询问她:“你父母的墓地在哪里?我想去看望他们。”

她说:“没有墓地。”

“那他们的骨灰安置在哪里?我要去看望他们。”

电话突然挂断了。

我脑子里跳出一个念头:“这个碧雅大概把父母的骨灰撒到东河去了!”

尽管碧雅在短信中多次感谢我“多年如一日的友情”称我是“对父母最好的真挚朋友”,但是她坚持不告诉我父母骨灰的下落。无论我怎样请求,她只是变得越来越冷淡。我追问了她三年,她就是守口如瓶一字不漏。多少夜晚,万籁俱寂时我望着纽约的星空,仿佛听到董鼎山在微风中呼唤:“朱莉娅!你一定要发现我的骨灰啊!你和刘倩一定要找到我和蓓琪的骨灰啊!拜托了……”

三年里,我曾跟踪到碧雅的公寓,也曾苦等在福克斯电视台门口,希望见到她,让她告诉我她父亲的骨灰在哪里。我曾约她带两个女孩吃饭看戏,但一切皆无用处。全然被礼貌婉拒。就在眼看一切即将遗忘如烟的时候,我又读了我在《解放日报》发表的回忆董鼎山夫妇的散文《生命的奇异恩典》,往事历历在目,禁不住泪水盈眶。我决心不顾一切也要找到两位老人的骨灰下落。

我终于在董鼎山去世三年半之后的2019年春天,通过《新民晚报》夜光杯的编辑找到了董鼎山在天津的小妹董木兰。

“木兰,您好,我是周励,董鼎山的朋友。曾经在华美协进社主办过董鼎山作品研讨会,董鼎山去世后张罗了大纽约地区他的追思会。我有一个问题:您知道董鼎山的骨灰在哪里吗?”

木兰:“周励,谢谢你,可是我不知道哥哥的骨灰在哪里。”

“木兰,你和哥哥关系密切,您能问问碧雅吗?”

“鼎山哥哥的女儿碧雅和我们一直没有联系,她基本上不理我们的,我们也不敢去问她。”

“木兰,我和碧雅一直有通讯往来,但是她就是守口如瓶,不肯告诉我骨灰下落。都三年多了,我怀疑她偷偷撒到东河去了……可是,就算她撒到东河里了,也应当和您、和我们这些纽约老友讲一声啊!她理应邀请我们和她一起撒啊!在美国在中国,董鼎山有这么多的读者,他影响了许多人的一生,最后总不能被悄悄撒了人鬼不知、烟消云灭?”

我激动地向木兰倾诉苦水,这时我才意识到:董鼎山为文学作了殉道者!

木兰:“周励,真谢谢你!我明天可以去问问董乐山的儿子董亦波,他住在美国。我让他去问碧雅!也许能打听到消息。”

次日,董鼎山妹妹董木兰给我打电话,声音既激动又难过:“周励,我的侄子董亦波向碧雅问到了!碧雅只讲了两个字:东河、哈德逊河!果然像你猜测的一样:鼎山夫妇的骨灰,被女儿碧雅悄悄撒到纽约东、西面的两条河里去了!”

“木兰,怎么撒的?详情打听一下好吗?是父亲母亲各一条河?还是骨灰混合后撒在东河和哈德逊河?除了她还有任何人在场吗?木兰,三年来我感到董鼎山每天在星辰大海问我,老爷子的灵魂一直在呼唤我寻找答案呢!”

董鼎山比我父亲年长三岁,我突然感到自己和碧雅变了位置:我是女儿,她是陌生的撒骨灰者。

木兰:“我再去替你问问!”

第三天,木兰又来电话,“无可奉告。碧雅什么也不肯说了。”

我有想哭的感觉。

这时突然一个念头跳到我心里:会不会是董鼎山生前给女儿写了遗嘱,让女儿把骨灰撒到纽约东西两条河里?如果是那样,那为什么碧雅一直躲躲闪闪呢?既不告诉姑妈董木兰、堂弟董亦波,也不告诉我们这些纽约老友?一个父亲深爱的女儿,为何一个人悄悄把父母的骨灰抛到河中?而且向世界上所有的人瞒了整整三年?

结论是:董鼎山绝对不会给女儿写这个假想中的“遗嘱”。我和刘倩非常后悔,在蓓琪去世后的六个月里,我们无数次去探望董鼎山,却不敢问一声他对后事的安排!

纽约东河的呼唤

几天前黄宗英去世,父亲和黄宗英是病友和邻居,两位慈祥老人都是在95高龄离世,他们曾住在同一条走廊边的不同病房,黄宗英也是董鼎山的好友,因此我去华东医院看父亲时经常顺便探望她,时而促膝交谈。话题总是以董鼎山为主。回忆我父亲生命的最后一天,心疼如绞,黄宗英阿姨比我爸爸晚走一年,那条走廊越来越空了……当年正是《读书》杂志发起人冯亦代——黄宗英的丈夫向董鼎山约稿,随即,介绍美国文化的“纽约通讯”问世了。最牛的那些美国作家,比如厄普代克、诺曼·梅勒、海明威、艾伦·坡、塞林格、卡波特、福克纳、菲利普·罗斯、凯鲁·亚克等,几乎都是通过董鼎山普及到中国的。董鼎山文如其人,热烈真挚,幽默风趣,天然去雕琢。阅读董鼎山的著作是一种大开眼界的文学享受。

我有幸得到董鼎山宝贵的文学遗产:全套著作。但是,我却再也不知道在哪里可以祭拜他的英魂!八月我独自一人跑到纽约东河,向董鼎山先生告别,因为我的《亲吻世界一曼哈顿手记》由三联书店出版社推出,我得到邀请回国参加上海书展和新书研讨会,我想起董鼎山和我交谈时常说的福克纳名言:“每一个艺术家的目标就是用人工的办法抓住生活的动态,把它按住不放;一百年后,有人探视,它又活动起来,因为它就是生活本身!”

董鼎山的一生就是一部电影!星辰大海就是他的魂归之处。“我的耳朵宛如贝壳,思念着大海的涛声。”(法国诗人可拉托)董鼎山先生著作等身,博闻强记,视野宏阔,见证了一个时代的惊涛骇浪与巨变。在私人生活上,他道德高尚,立身于一个无人听懂、甚至无人关注中国文化的瑞典裔家庭,在书写鸿篇巨作的同时,也成为一位悲悯的文学殉道者。他的伟大在于,他在父爱纠结的情感风暴中写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文学是我的生命!”“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就是93岁的老人留在空旷无人的纽约东河上空永恒的余音!

2020年12月19日 写于三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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