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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硕|为了爱和敬畏:余秀华的诗歌(2)

2021-10-07 15:38 来源:南方艺术 作者:钟硕 阅读

其实作为现代诗人,你仍然可以入仕、可以经商,干什么都行,灵魂可以拆分,人可以有很多的化身,各行其事。上天入地,入世和出世,都行,但别在文学里去做“非文学”的野蛮捆绑。食指估计残余着某种上述的“士大夫”习性,他这样有影响力的成名诗人,且是诗歌前辈,自个拥有何种诗学观念,原本无可厚非,也值得理解和尊重,但公开以“诗歌代言人”的口吻批评余秀华,指责“评论界”,弄得这么居委会大妈,也太“非诗”了,着实让人遗憾。

在我眼里,至少《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是首有趣的诗——有意趣,也有审美的情趣。前面铺呈的“其实,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正是现代性的体现。外部的世界和事件,包括观念,须经由个体的经验、感知和思考,才被赋予新的存在感。

为何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因为本质都是渴望用性爱打开生命的美。虚拟出的春天,是幻想对幻美,很干净,很人性,让凡俗的肉身拥抱凡俗的肉身,这一个睡字,何错之有?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有什么拿不出手的?诗歌的读写莫非也要像观影一样注明“少儿不宜”?

当然,真正有意思的是,在诗人笔下那个“睡的理由”,大半个中国的风光,火山在喷,河流在枯,有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包括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还有枪林弹雨,因此才有生命的压抑和惶惑,生命才会有沸腾的需求,作者才会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把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这样吧,这首诗大家从倒数第二段倒着读回去。看下作者的诗意传递的逻辑,也就是“睡”的理由。

我们不难发现,这个睡,不就是为了抵抗现实的荒诞,消解生命的虚无吗?回到食指对余秀华的说法,他肯定没办法进入这样的诗歌,他的确读不懂。那些被这个“睡”字干扰、心生不悦的君子和贞妇们,更是读不懂。当然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与之相应的人获得了审美的乐趣。比如我们。

传递所谓女性意识的诗,写得比余秀华生猛的多了去,上个世纪就有伊蕾、唐亚平他们,后来有“下半身”的尹丽川、巫昂一干女诗人,其实食指是数落不完的,只是余秀华出现在大众视野,独自承担了更多的否定和责骂。

包括那个拥有“下半身诗歌运动”重要发起者身份的沈浩波(百度资料),也窜出来说,“仅就诗歌而言,余秀华写得并不好,没有艺术高度,这样的文字确实是容易流行的。这当然也挺好,只不过这种流行稍微会拉低一些诗歌的格调。”我对“下半身”所谓肉体在场的诗学观念并无偏见,也读到过他们的某些好文本,只是我看到这位自许为“先锋”,先前还在写《一把好乳》的京城书商,忽然露出这么“后卫”的腔调时,有了个幻觉,仿佛看到了一个“从良”“招安”后巴望着“正统和主流”起来的贱痞嘴脸。

余秀华的走红,圈内有很多人发声,其间我的确看到了某种滑稽。

阳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扑腾细微而金黄的响声
枯萎的月季花叶子也是好的

时光有序。而生活总是给好的一面给人看
另外的一面,是要爱的

我会遇见最好的山水,最好的人
他们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国
是我能够听见星座之间对话的庙堂

而我在这里,在这样的时辰里
世界把山水荡漾给我看
它有多大的秘密,就打开多大的天空

这个时候,我被秘密击中
流着泪,但是守口如瓶

爱是余秀华诗歌里出现频次比较高的一个主题。这首《爱》语言和意蕴的传递自然,收放得体。保留了自古以来汉语诗歌的抒情传统,同时又引人去思考和感知爱的本身。“阳光好的院子里,麻雀扑腾细微而金黄的响声/枯萎的月季花叶子也是好的”。开篇就体现出作者的修辞水准;生活“另外的一面,是要爱的”,是她此刻的态度,也是一种价值诉求。

“我会遇见最好的山水,最好的人/他们所在的地方都是我的祖国/是我能够听见星座之间对话的庙堂”。这一段很唯美,诗意通过更大的时空感而得以提升,祖国和庙堂,本质就是一种精神乡愁,这和纯个体化的站位非常契合,是可触摸出质地的真情实感,没有“他人格、他意志”的植入和干扰,显露出一种汁水饱满的生命活力。

“世界把山水荡漾给我看/它有多大的秘密,就打开多大的天空”,这一句可谓惊艳,是令这首诗歌产生张力的关键节点,前面的抒情虽说唯美、怡人,但语言和意蕴的传递较线性,较平滑。但这两句冷不丁一亮相,忽地就有了更阔远的时空感。让人觉得作者胸腔里的“爱”,不是小情绪小感觉,而是有种“念天地之幽幽”的气象。

所谓“崎岖之事平淡写,平淡之事崎岖写”,余秀华似乎深谙此道。这样灵气逼人的诗句,会让人觉得这是对人类感知能力的致敬,它催化了“言语道断”的某种可能。我不清楚“文以载道”里的道,是指终极真理和真相,还是某一种人脑预设的观念,如果是前者,我觉得或许“道”真的会在诗人的一瞥之中偶露真容。

按常规的阅读,这一句可以再延展一下,照应一下前面,最好的山水有了,那最好的人呢?面对现实的回音壁,或许作者也觉察到必须“失语”,所以她跳开了,行笔忽然拐到结尾两句:“这个时候,我被秘密击中/流着泪,但是守口如瓶”,这是很有力量,很虐心的两句,这种刻意的跳脱,产生了张力的制高点。

我一直强调,纯文学里所谓的担当,不是自觉的,也不是被预设、被要求、被规定的。什么是纯文学?就是纯粹立足人性,对生命和存在进行探究、进行表现的文学。它什么也不回避,但又没有预设的靶向功能,只有客观的后续效应。

这首诗除了带给我审美,还给我一种教育——此教育非彼教育,这是一种遇见,一种发生。“这个时候,我被秘密击中/流着泪,但是守口如瓶”,让我一刹那就联想自己的一生,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应该被善待被温暖。可是,这一个秘密或许是,“最好的人”和“最好的自己”都永远在路上,抑或又是言语道断时的“悲欣交集”。

所谓诗歌的张力,或说最高妙、最打动人的地方,是能够激活“没有说出来的那部分”,这样的诗是真正的好诗。因此,虽然现代诗对观念很依赖,但又不能被观念绑架,这种理趣和意趣的分割与融合,也是现代诗学探索的一种方向。

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

如同悖论,它往黄昏里飞,在越来越弱的光线里打转
那些山脊又一次面临时间埋没的假象
或者也可以这样:山脊是埋没时间的假象
那么,被一只乌鸦居住过的身体是不是一只乌鸦的假象?
所有的怀疑,不能阻挡身体里一只飞出的乌鸦
它知道怎么飞,如同知道来龙去脉
它要飞得更美,让人在无可挑剔里恐惧
一只乌鸦首先属于天空,其次属于田野
然后是看着它飞过的一个人
问题是一只乌鸦飞出后,身体去了哪里
问题是原地等待是不是一种主动的趋近
问题是一只乌鸦飞出以后,再无法认领它的黑
——不相信夜的人有犯罪的前科
最后的问题是一副身体不知道乌鸦
飞回来的时刻

自我身份确认和对世界进行辨认,是每一个生命都绕不过去的课题,因此它也成为一种写作事件。

一直以来,身边不时会有朋友说他们读不懂现代诗。就如这首《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真要解析起来,的确有一定困难。就是圈内的口语诗阵营,也比较不接纳这类诗写,更多强调要以“平实的语言放到人,传递必须清晰”。事实上,很多现代性比较强的诗歌,都会带给我们一定的阅读障碍。

这让我想起一些当代艺术展,现场的记者和画家们也往往很难对话——不过这种“失语”,有时间可能是双向性的。没有障碍的是素描,是散文,是歌词,可以望文生义,一目了然。但这种滑溜溜的“懂得”,有时正是需要我们谨慎面对的,因为它有可能让我们的感知能力,始终在原地做无效的重复。

回到创作主体的角度,也含纳这样的可能,有时候,感觉和感悟先于语言,它电光火石般,对此的呈现极有可能只是一种“还原”,而非传播意义上可以“言状”。类似我可以录一段小鸟的鸣叫声出来,但不代表能翻译小鸟在叫什么。我们感知不到的,对于我们就不存在,可这并不妨碍小鸟的鸣叫能带来愉悦。

这么说,并不是说创作者有什么玩弄高深莫测的特权,文字或者任何艺术语言,都是为了表情达意,就如这首诗的个体经验很隐秘,修辞和表现手法的陌生化,正是回应这种隐秘,同时它又是有意指的、可感知的。

借由黄昏、乌鸦和身体、时间这些意象的组接,余秀华在对生命和时空之间发生的某种内在联系,进行辨认和追踪,同步生发出了一种苍凉又开阔的图景。她处理得很有意思,一方面是身体的在场,很内敛的指向,乌鸦和我的身体,似乎是同一类生命的两种状态,表现出生命现状的灰色和原罪情结,另一方面是去飞翔,要自由和光明,可又时置黄昏,所以有对远飞后迷失的忐忑,呈现出对飞翔及超越等抱有的某种期许之间的悖谬。

这首诗推进自如、从容,气息很好,有一气呵成的感觉。当然以我的阅读习惯,“如同悖论”是可以删除的,因为本来就在讲悖论。

现代诗需要打捞经验,但又不是经验的本身,而是为了回到经验发生时的“静默状态”,那个状态难以言传,仿佛通过构建某种秘密通道,可以遇见缪斯,随他一起向世界更深广的地方弥漫。当然这种写作,往往吃力不讨好,毕竟它是不可言说的言说——就如当代艺术里的抽象与具象,写意和写实,它只是意蕴的神秘载体,并不负责要按你的口味传递你需要的那种清晰。

这一类的现代诗,是诗人在呈现寻找他自己及某种真相的过程,但是他却不会附带说明书,而你似乎可以和他一起面对这个奇妙的过程。这一点,的确与传统的汉语诗和西方古典诗都有所不同。借由这首诗,我们也不难发现古典诗和现代诗之间,那种撇不清又格格不入的关系。

诗歌这种文体自远古而来,在生产力低下、生活资源匮乏时,它可能就是生产劳动时的号子、歌谣,很多时候,诗与歌很难分家,有配乐的是歌,没配乐的是诗,具有一种即兴式的抒情、述怀,与世俗意义的生活有很大的关联,它的确天生是大众化的。

基础版就如“弄花香满衣,掬水月在手”一类,更有意境和气象是“落霞与孤鹜齐飞 ,秋水共长天一色”,但这些,还是不如张若虚的“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有意蕴,有艺术张力,为什么呢?除了感官和情趣的在场,它有时空观,有回归心灵和个体经验的东西,具体而言,就是有哲学思辨的特征。

很有意思的是,当年《春江花月夜》被誉为“冠全唐诗”,民间普罗大众和一干专业诗人都为它叫好。而今天,估计我们难以找到一首既能放到地摊上被围观,又能进入文学史被叫好的现代诗。怎么说呢?如今没有这样的读者,也没有这样的作者。

所谓的文明进程,并非只是社会分工精细化,它也包含人文思想的精细化,以及审美情趣的多元化。所谓的现代性,通俗点说,就是从个体“我”被投射的图景出发,是经验到的世界,而不是已经被描述、被规定好的世界。当然,诗歌只有哲学思辨的话,它也不成其为诗,抒情和审美,还是它的首要特征,我们甚至可以把思想归于审美的升级或有机构成。因此,思想的空间和审美的趣味,自然就成为了现代诗的两条腿。

人类必定会自发、自觉地对人的生命状态、终极价值和意义进行思考,个体一定会反抗所有的“异化力量”,会透过现象和个人经验,去叩问和探究人性的上限与下限,以及更多的根源性问题。这些问题,按王安忆的话,很大一部分就是“那些无法被思想和概念命名的东西”。所以,这也是当代艺术、现代诗等日渐曲高寡和的原由,也是纯文学干净、纯粹的内在动因。

《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这种风格的现代诗,明显是反抒情的,甚至极端反常识的、审丑的,含藏着一些思考、质疑、辨认的精神轨迹,属于“小众中的小众”。当然,前面说到过,它既然被表达,它肯定又是有秘密通道的。换个角度看,读得懂和读不懂,不是进入这类现代诗的第一个要素,而是我们感知力是否与之同频共振,再有是意愿度,我们想不想读,有没有意愿,要去打量那些隐藏在表象世界背后的东西,想不想为那些被日常鸡零狗湮灭的事物做一点停留?

诗意一直在我们身边,但很可能我们熟视无睹。就如我们习惯了白晃晃的阳光,会陌生于它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露出的七彩,而这个七彩却是阳光本具的东西,只是常态下我们看不到。我门习惯了看得懂、说得清的东西,而对那些“说不清、看不明”的当下视而不见,忽略掉那些意在言外、难以言诠的状态,而现代诗恰会在这些地方停留,并以之进行所谓的修真和悟道。

从这个意义上,现代诗的读写,是一种高级的智力游戏,对我们的审美能力和思想层次、人文素养是一种挑战。当然,任何游戏本质上都是有趣的,它的趣味,只留给对他感兴趣的人。

在黄昏

我看见每一个我在晚风里摇曳
此刻,我的飘逸之态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对抗
我追赶不上我的心了,它极尽漂泊的温暖和严寒
最终被一具小小的躯体降服。漏风的躯体
也漏雨
我看见每一个我在晚风里摇晃
在遥远的村庄里沉默地抒情,没有人知道我
没有人知道我腹腔的花朵,鸟鸣,一条蛇皮
没有人知道我的宝藏
每一个我在晚风里走动
从横店村的北头走动南头
她们和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麦,每一条狗
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
打招呼

好的文学作品一定恩蒙缪斯的光芒,它的出世,只是帮助人类不断获得审美和更好地认识自己。这首《在黄昏》非常的好,记得刚读到这首诗时,一下子就被定住了,心里有一种难以言传的感动,仿佛看到一个“精魂一般的余秀华”,从未有过一丝世俗的损害和侵凌,她给我脑海里注入了这样的诗意图景:和熙之日,山水有情,万物生辉,那个春风满袖的女人,忽然光明盖顶。

余秀华的诗歌,往往能同时拥有自由涌动着的想象力和丰沛的内心生活,而现实,只是她的抓手或道具。就如“我的飘逸之态是一种形式主义的对抗/我追赶不上我的心了,它极尽漂泊的温暖和严寒”。这种笔墨,不仅语言和意蕴契合得非常到位,在感觉和经验上又是属灵的,非常神性,它无法预设,它只是一种发生,一种瞬时的溢出。

与上一首《一只乌鸦正从身体里飞出》不一样,同样是黄昏,这个黄昏是暖调的,也是充满更多奥秘的——“我看见每一个我在晚风里”出现三次,一是摇曳,其次摇晃,最后是正常的走动,这组修辞的变更,盘活了精神世界的某种神秘印迹,承托着一个妙不可言的世界。

绝对意义上看,技艺也是灵性的一部分。现代诗是审美意义的高级形式,带有技术性要求,它不是古典汉诗那种平平仄仄押韵对偶,而是对我们感知能力的一种具体的落实。意蕴传递必须要到位、有序,具有局部能够激活整体的奇特性。这种独有的赋能,表明的是,我们的酒神再是魔力非凡,也得带着镣铐跳舞,而且你还得隐藏这个镣铐,所以说内容与形式,技术与结构,感性与理性,及物与高蹈,日常与神性,都是没法分家的,不是绝对的二元关系。

“她们和每一片树叶,每一棵小麦,每一条狗/每一个活着和死去的/打招呼”,这个收尾让我震撼。人性的驳杂,情感和精神的含混,命运的不堪,忽然就被一种爱的生命意志全部消解,这分明是一个智慧女巫的世界:这无数的我,无论优劣好坏,有花朵和鸟鸣也好,有一条蛇皮,还有不为人知的宝藏也罢,每一个我都爱着这人世,爱着这大地上的万物,无论生与死,这种爱饱满,炽热,不由分说——想必这就是对造物主、对上苍最好的敬畏,最好的献礼。

通过这首诗,我体会到余秀华身上的一种绝决和彻底,也就是开始我提到的那种“悍气”。为此我还想借题发挥的是,由于文化和国情的不同,我过去一直认为波伏娃这样的女人中国不会有,要有也是在未来的未来。但余秀华的出现,让我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这个类比,无关波伏娃的私生活以及文学或学术成就,也和余秀华的诗歌品相没有直接关联。我是从心智发育、自由意志和独立人格的角度,从她们部分精神轨迹相契合的角度。我大学时,曾一度是波伏娃的迷妹,所以这种类比,其实也包括部分我自己的精神轨迹。

怎么说呢,人的天性是从众的,怯懦的,服从的,尤其女人。包括那些下半身、垃圾派的先锋女诗人们,她们有才有色,更多的只是在个性或方式上耍酷,仍旧是落在男性“镜像”下定义出的游戏。余秀华不具备这些现实的可能性,她无处可退,是一个世俗意义里低到尘埃里的女人。她毫无预见性地很彻底地做了个“真人”。

人的行为往往决定于人格和情境两大因素的交互作用,我们回到女人,回到人的原位,很少有人敢对“设计型的人格或他人意志”进行质疑或说不。这一点,波伏娃做到了,余秀华也同样在践行。

当然,我欣赏和尊重波伏娃、余秀华这样的女人,并不意味我有资格将尘世间约定俗成的一切踩在脚下,而是希望能引发一种思考,或提供更多元化的感知角度。就如我们过去对君子脸、贞妇脸相当推崇和嗜好,终于有一天体悟到一种荒诞,各种伟光正的谥号,贞洁牌坊的签发,竟然由三宫六院的昏庸天子所为。所有精神意义上的革命,本质上都是在反抗“异化”,都是为了“返乡”。

观念先行的东西,文化积淀的种种,是人类文明进程的足迹,随着人文的进步,以个体生命的视角,人类会对自身处境及真实的精神世界进行思考,进行探究,我们不时会感知到“异化的力量”,并进行抗争。这个意义上,波伏娃、余秀华都是复苏女性生命意识的代表。

她们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意志,似乎有个不约而同的课题方向:我的生命,我的身心,首先应该是我自己的,它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它该怎样与这个世界发生联系?

其实说波伏娃、余秀华这类的女人有个性,我都觉得太浮泛了。何谓女人,何为人,这是哲学思考,也是文学的内在支撑,会讲故事不代表会写小说,会敲击回车键分行断句不意味能写诗歌。我想,这种人文意识的全维度观照,以及精神特质折射到诗歌创作时,就会生发成余秀华的一股“悍气”,也能外化成一种辨识度。

当代的诗写者林林总总,诗歌文本风格迥异,诗学主张更是眼花瞭乱,从纯文学层面来看,好诗与走不走红和大众审美没有直接关联。通过余秀华的诗歌,我能读出她对自己身心的忠实,无论生活和生命的体验,还是思考,都表现得很真切,很独立和果敢,心无旁骛。而这些,对于一个女性诗者是何其的珍贵。

远方的你

哪有一种事物能够比喻你呢,星空深邃
晚风拂过金黄的麦穗,光线弯下小小的弧度
麦田上的路蔓延到海边
哪有一种情意能够拥抱你呢,生命辽阔
细雨落在收割后的田野,雨珠跳起来亲吻神的衣角
积蓄在树冠里的苍翠扩散得越来越远
哪有一种勇气能够触碰你呢,山高水长
夕阳的光从水波里慢慢收短,那些爱和被爱过的人
都顶着装满雨水的瓷罐
哪一座寺庙能够保佑你呢,如此神秘
那一日我跪在菩萨面前,耳边响起你的声音
我可以依持菩萨。菩萨也允许我依持你

《远方的你》是余秀华写给歌手李健的情诗之一。李健有首《风吹麦浪》,估计与之有关。我分享这首诗,不是觉得它有多么精彩,有什么过人之处。而是觉得这种比较贴近大众阅读习惯的诗,也有必要进行分享。现代诗应该是包容的,多元的。再有就是,这种古典气质的诗,对那些指认余秀华写“荡妇体”诗歌的人,也是一种回应——拥有美好的情怀,是一种能力,这种能力并不是每个人都有。

五月麦浪翻滚,瑰丽与金黄叠加,处处都是一种暖意,一种和美。整体上,这首诗调性上和李健的歌声比较接近,有意境,气韵很好,有种唯美、空灵,仿佛生命的画卷就该这样,造物主,天地、大自然,生命与生命,赞美和祝福,在一起齐聚,还有感恩,对这生生不息的感恩,对这些美好的遇见的感恩。

同海子一样,不时有人诟病余秀华的某些诗歌,逻辑和推进、结构都有明显瑕疵,有些意象或语句孤起,前后照应不够,缺少秩序感,对此我不否定。创作讲状态,任何一位作家或诗人,不可能随时有佳作,这也是工艺品和原创艺术的区格。

某种意义上,我个人更倾向于“有瑕疵的原创”,瑕疵也是原创艺术的有机构成,它至少也含纳一种动人,一样承载着作者体温和灵魂里汩汩的鲜红,创作时如果“机心”过重,就会缺失珍贵的“原生反应”,难以靠近缪斯。

这首《远方的你》,从技术上,我个人认为余秀华的把控能力还是不错的。对于海子和她这种听从内心“原生反应”的诗作者,创作时比之那些冰冷的“技术控”似乎更为不易。但从他们的部分佳作里,更能让人确信,诗意的推进有时犹如神助,正如节奏的操控和生成,能自然赋形一首诗的结构。它是属灵的,没有先验性,它也是一种遇见。这的确是个很奇妙的现象。

开始一句“哪有一种事物能够比喻你呢”,有些开宗明义的味道,完全是一种小粉丝、小迷妹的站位。接下来抒情两句之后,余秀华又来一句“哪有一种情意能够拥抱你呢”,随后是“生命辽阔”,让人觉得这样的情意很开阔,不是小情小调。

“细雨落在收割后的田野,雨珠跳起来亲吻神的衣角”,看似在赞美造物主,其实是回应李健《风吹麦浪》这首歌所传递的意境,歌词是这样的:“远处蔚蓝天空下/涌动着金色的麦浪/就在那里曾是你和我/爱过的地方”,对比一下,诗和歌在这里并没有明显的区别。就是单纯的抒情和述怀,而且显出了一种雅致和高远。

“哪有一种勇气能够触碰你呢”,这句回落了世俗心态与处境后,准备为所爱的人进行“封神”,因为她只能去“封神”。李健作为余秀华心里的男神,被远远的爱着,柏拉图式的干干净净,不会被世俗损坏,不会被生活的鸡零狗碎消解,能够永远保鲜,艳色永恒。

无论世俗里拥有怎样的走向和结局,真爱过的人,一定懂得这首诗里的怅然、沸腾和明亮。是的,这三个不搭界的词语被我放一块了。因为远方的你,或许就该这样。人的一生,很多的爱和梦想未必一定要实现,仅用来维系生活不至于下坠,让生命不要完全的形而下。

余秀华最后感慨的是,“哪一座寺庙能够保佑你呢,如此神秘”,是的,她的爱“如此神秘”,剩下的只是成全和祝福——就是要祈求菩萨保佑男神,但到“耳边响起你的声音”时,笔锋忽然就转了,看似传递上有点凸兀,但这正是其诗眼:“我可以依持菩萨。菩萨也允许我依持你”,可见她的信仰本质是爱,只有爱,犹如远方男神的歌声打开的某种奥秘。

很多时候,诗歌表达的只是一个瞬间,一种心境。余秀华赠诗的人有很多,如陈先发,雷平阳、沉河,小引等等。缘何爱得“如此神秘”?因为有时名字是符号,甚至人也是符号,安放不下生活,安放不下灵魂时,他们就是符号,余秀华让他们在远方发光,为了点亮彼此。

在我看来,《远方的你》就是一种神秘的支撑,一种明亮而美好的留存。在风格上,《远方的你》看似是一种传统抒情意味的诗,但对作者来说恰是一种很现代性的做派,爱上谁就是谁,包括公开献诗,这都是我自个的事,就这么简单。这种爱也是在“借题发挥”,就是一种投影,一种感觉上的自我放逐。或者说,她明白她爱的人和事,不会出现在现实里,她把她的这个爱人化身成无数的侧面,去投影、去述怀。

这种爱,有时会很具体和微小,有时又是辽阔的,甚至苍凉的,可它是一往无悔的,无论怎样的发生,怎样的去留,都只是出于一种对生命本身的态度——爱和敬畏。这种态度,也契合于我今天分享的主题。

最后有必要说明一下,因活动时间有限,我只能根据个人口味选择性介绍余秀华的这几首诗,她的好作品远不止这些。这个活动,我更多的只是以她及作品为由头,分享我对现代诗的一些理解,并承载我想表达的主题。原本我并不想拿余秀华的走红说事,更不是一定要对食指这样的前辈评头论足,只是对于所有非文学、非诗的元素,始终有着一种警醒,借由今天的活动,随带表达一下这样的觉察罢了。谢谢大家。

2021年0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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