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城晚报:怎样的内在需要用长句这样的形式来表达?
黄灿然:诗歌是音乐和画面的结合,没有这两者就没有诗。有位朋友跟我说,很喜欢我那些很短的诗,后来又看到我写得比较世俗性的,更多描述性的诗,他就问,你的诗是不是太散文化了?
如果要说散文化,按照我对诗歌的音乐的要求来看,很多诗都是散文而不是诗。我有很多节奏各方面都控制得很好的诗,已经很讲究形式,如果说这些诗是散文,那大部分诗都是散文。
怎样来表达内心这种想法?我发现用长句这种形式很有效。就是用表面上看起来是散文的诗歌来反对说我的诗歌是散文。这就是内在需要。
羊城晚报:您希望自己的诗歌影响他人?
黄灿然:不是说要影响很多读者,但《奇迹集》里有很多涉及人生态度的,我希望这样的东西能让读者有新的看法。但我写诗不会考虑读者,也不考虑赚钱。如果人家问,订制你一首诗,给你一千块;另外的人说,你给我们一首诗吧,没钱的。我会愿意为没钱的写。但如果有人说,刊登一首你的诗歌五百块,另一个说,你给我们刊登,免费可以吗?我肯定选有稿费的。就是说,诗歌真正写出来后,能赚钱当然最好,但写的时候不考虑。
我更愿意自己的诗歌发表在报纸或者杂志上,最后才考虑专业的诗刊。一本诗刊,全都是诗,没意思。我比较喜欢读者看报纸看得很无聊,忽然看到一首诗,而且读进去了,或者正好转换了某种眼光,这不是比发表在诗刊上更好吗?
【创作】:写诗是与概念和观念搏斗
羊城晚报:您的诗里有很多对香港街头的日常描写,大多数人是比较难从大都市里发现诗意的。您这种对生活细致观察、捕捉细节的能力,是天生就有的,还是一定阅历后才有的?
黄灿然:这是个过程吧。对香港,开始难以融入,最后还是融入了,花了二十年时间,过程很慢。但我对城市没什么排斥感。可以这么打比方,你最初可能怀着很大的期望和追求在做一些事,但慢慢做着做着,就把最初的目标抛之脑后忘了,但还在继续做同样的事。忽然有天,你发现自己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标,就是在你已经超越后,才发现自己达到了。诗歌也一样,最初会有追求和梦想,希望写出怎样的诗,一直默默地写,最后才发现,原来已经写出来了。
羊城晚报:您最开始写诗,是为了自我表达吗?《奇迹集》里有一句,“我是带着使命来的”,这个怎么理解?
黄灿然:我很怕别人问“使命”这个问题,使命就是写诗吧,再说下去就变得很自大、自以为是。因为这个词的具体意义很难说清楚,它应该是模糊的,有丰富内涵的。如果真正说出一个答案,就会把这个东西简化。比如我给你读一首诗,你很有感觉。然后你又问,老师,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如果我说出一个具体意思来,那就简化了。
羊城晚报:类似现在中学语文做阅读理解,提炼中心思想,从小的语文教育就是这样的模式。
黄灿然:对,我们写诗,实际上是和这种概念化、观念化的东西搏斗。很多人对诗歌也有固定的概念,觉得只有这样的才是诗。拿朗诵来打比方,我读自己的诗歌,尽量贴近节奏,用很平常的语气来念。但很多读者观众,多多少少有朗诵腔,然后我们会觉得很肉麻。但从他们的角度来说,那才叫朗诵。诗歌也一样,从某个角度来看,其他的人会质疑,那也叫诗吗?
羊城晚报:您有去香港的学校给学生讲诗歌和翻译吗?会选择怎样的诗?都讲些什么?
黄灿然:偶尔有,中学生更多,他们有一些诗歌班,政府图书馆有时也有,邀请我讲一两堂,大部分时间是读几首翻译的诗,几首中国人写的诗,读的同时做些导读,这样比单谈理论好。一般选最雅俗共赏的诗,波兰诗人亚当·扎加耶夫斯基的诗是我最常朗诵
【赏诗】:“梨花体”也是诗歌
羊城晚报:您读过赵丽华的诗吗?觉得怎么样?
黄灿然:以前看过,我觉得也可以啊,某种情况下也蛮好的。最近在看《顾随全集》,有几首他写的新诗。他是写旧诗的,诗论也写得非常好,对古典诗歌研究很深,有很多有意思的观点,像窗口一样让我们看出去。
羊城晚报:您认为这样的诗也有存在价值的?
黄灿然:写诗是一辈子的事,有没有价值最终要看整体的写作。如果把《奇迹集》里的一些诗放在赵丽华的诗集里,可能看不出什么差别。或者拿她的诗歌放在我这里面,可能也没有不同。
我对诗歌有另外的理解,就是轻松诗,light verse,在英国诗歌里是一个传统。还有的叫nonsense poetry,可以叫做荒诞诗,或者是荒唐的,完全没意义的,纯粹是好玩的那种。这个观念是奥登带给我的。他不太喜欢这种诗,但他还写这种东西,还编了一大本light verse,牛津出版社出的。我有时也写轻松诗,比如《奇迹集》里一首写凌越的婚礼的,很多人喜欢,就是好玩。诗歌应该是无所不包的。
羊城晚报:您曾经说过一个观点,成为大诗人的标准是每年一定要发表一定数量的作品。
黄灿然:就是要写得多吧,有数量的保证。我并不是为了做大诗人来写诗,这不是想求就求的。想做小诗人的最后变成了大诗人,想做大诗人的最后变成了小诗人,根本就没谱的。诗人还是要关心他和这个世界的关系,看有没有碰撞出什么,然后写下一首诗。有时为了自己不要老是想诗歌,变成强迫症,就去干点别的。比如我就去干点翻译,忘了这回事,然后想着,能不能在下一时间再来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