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1986年大学毕业后供职于湖北人民广播电台。现闲居武汉。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诗歌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著有诗集《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接梦话》(宁波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我曾何其有幸》(长江诗歌出版中心,2025年3月)。
“如果”……
在“如果”之后,我可以列出
长长的愿望清单
但是,母亲告诉我——
再也没有“如果”
在没有母亲的人世上
再也不能脱口而出喊我母亲
我的日子划分成:
最后一次在电话中听到母亲说话的那个晚上
五点接到母亲走了的噩耗的那个凌晨
匆匆赶回,见母亲最后一面的那个上午
三天后,为母亲叫茶之夜
五天后,送母亲上山的日子
母亲刚刚入土为安,雨落了下来
此后再划分成:母亲离世不久的日子
母亲离世后我的第一个生日
母亲的生日。母亲的忌日。以及
那些不能确知的日子:
梦见母亲的日子、可以告慰母亲的日子
(还得用“如果”来恳求)
最后归于:母亲离世已久……像厚土
覆盖了之前所有的日子,所有的标记
但总有一天
是母亲离世很久又回来的日子
我不知道那是何时何地,母亲
又以怎样的方式回来
那一刻,不是只有看见才会相信
那一刻,再无以前和以后,我将试着
忍住哭泣
2025.1.9 母亲辞世五七祭日
阳光照着故园
阳光照着我们的老房子
照着南墙,照着东面的门窗
从前,我是在房间里先看到阳光
再步出户外
今天,我们推门而入
让清晨的阳光照进空寂的厅堂
打开母亲的房门
那里仍保持着原样
床上铺着被子,床边是水杯、手电筒
洗脸架、食品罐、腌菜坛子
如果多待一会儿
就会听到母亲蹒跚的脚步
就会看到她慢慢走进厨房
冷灶余薪。不记得多久没有生过火了
灶膛里尚有冷灰余烬
我从那里铲出了一锹又一锹
刚铲出来的,都像余温犹存
但把它洒到屋外,就真的
只是一点残灰冷迹
不再是任何事物的缩影
阳光照着我们空寂的房子
也照着门前的河流
那里,清晨有一层薄雾
贴着水面升起,像逐水而流
也像白鹭、像偶尔经过的候鸟
都属于流水的一部分
尽管,那一缕缕白雾
很快就消弭于无形
这就是为什么当阳光照着
我们空寂的房子,我会看到
温暖的南墙上
正掠过一道道波光
2025.1.29,母亲辞世后第一个春节
夜读辛波斯卡的一首诗
诗中写她已故的双亲,在梦中
终于和她相聚
写她在梦中曾从车轮下救出他们
写她曾对着树枝上跳跃的什么东西喊妈妈
“如果说,在我身外他们早已远离疼痛
但在我心中,他们经受的痛苦仍挥之不去”
——多好的诗啊
只是以前未曾留意
父母健在时,但凡纪念双亲的诗作
我都刻意回避
读辛波斯卡传记,
诗人13岁丧父,37岁丧母
40岁之后,写出《终于记起来了》
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我没有过早经历丧亲之痛
父亲亡故时,我已年近半百
母亲亡故时,我已年近六旬
在我的梦中,父母从未同时出现
或许有生之年,他们会在我的梦中相聚
一个迟来的梦,让我经历一次重生
而不必羞愧于
自己的文字多么愚笨
2025.2.1-2
姨母的劝喻
舅舅去世一年后,我的姨母做了一个梦
姨母相信,那是弟弟托梦给她
舅舅说了三件事,一是生前买的新自行车
还没有骑够(那年头,农村人还不兴买摩托)
二是生前有一天晚上睡得迷迷糊糊
听见一个熟人趴在窗户外喊他
他立马就答应了,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是个死鬼
三是他已转世投胎,要看他的话
就到邻村某某人家,他家里有五只猪崽
梦里,姨母一边流泪一边痛骂我舅舅
一个大男人,为什么因为破财寻短见
第二天,姨母到邻村某某人家
真见到了五只猪崽,有一只小公猪崽,黑毛
两条腿上,各有一小撮白毛
她认定那就是舅舅投胎的,舅舅临死前
苦苦挣扎过一番,裤腿上有两个破洞
两边的膝盖露了出来
因为那个梦,姨母一年没碰过猪肉
但这还是小事,姨母说,要紧的是
千万别以为可以一死了之
做鬼也有人管(当然不是凡人,而是阎王)
自我了断的、死于非命的,只能投胎为畜生
寿终正寝的,才能转世为人
整整三十年了,这个梦,姨母一直记忆犹新
与其说是梦,不如说是一种朴素的信念:
人,是为来世而活
她说起这段旧事时,正值我的母亲不堪年迈体衰
引发的疼痛,持续的疼痛,母亲漠然的神情里
忍耐与绝望、坚韧与凄凉已难以区分
母亲没有答话,也许她只相信
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会见到阔别已久的弟弟
而绝不是姨母所说的一只小猪崽,或别的什么东西
——只是,我的猜想,已绝无可能向母亲求证
2025.2.5
难以企及的技艺
钢琴家古尔德,表示称赞时
用的最高级词汇是:
“宁静”“超然”“孤寂”
他最喜欢的状态是:“狂喜”
谦卑的同行
甚至没有勇气听他弹奏
超凡的指法令人望尘莫及
梦幻般的演奏,是谁在笑而不语
——沉默中,也充满冲动的野性
2025.1.13,2.10
论畏威不畏德
一个圣徒曾回答上帝说
“要是我向他们公开
你是多么的仁慈,
他们就不会在意你。”①
一个诗人说
“善行走而恶狂奔”
在这耸立的诗句之下
我既未行走,更未狂奔
只是驻足了几分钟
也许儿时的经验
早已不足为凭。但我记得
友善的狗,我们不知道是谁家的
唯有恶狗,我们知道谁是它的主人
2025.3.12
①见米沃什《一首写给世纪末的诗》(张曙光 译)
春 天
有泥土的地方
就会有花花草草探出身来,即便是
石头和石头间很小的缝隙
伏地而生的,有荠菜、鹅肠菜、簇生卷耳
太多了,恕不能一一辨认
更不用提乡野间每一条小路
都值得一走,每一条陌路
都通向故园
在庸常的日子与日子之间
我不知道会留下什么,能让人一望而知:
瞧,这个人,一生的拼图
单调如棋盘,但也有过那样的时刻
——在春风中笑着醒来
2025.3.17
晚 安
入夜,鸟雀都安静了
朝圣者、行脚僧,也不需要日夜兼程
水一旦沸腾,也像有了生气
从前,“我们在夜晚喝过的水,是世界的酒”
现在,我们在夜晚喝过的酒,是自己的药
夜晚滋生诗歌,但它更像流浪猫
一声咳嗽会吓得它逃之夭夭
深夜的音乐,也只能压低声音
无需枯坐、面壁
也许沉默就足够。如智者所言:灵魂
偏爱沉默
也不要烦忧,为区分
沉默的灵魂与死魂灵
如果说,日光下自见分晓
其实是,夜深人静时,一切都无遮无蔽
2025.3.18-19
四月即将到来
四月即将到来
樱花谢了
樱桃在结它的果子
四月即将到来
琼花满枝,琼花
不是一个形容词
繁花压枝,那不是用一朵一朵
来称呼,那是一个个花环
环绕着一颗颗珍珠
珍珠是一个形容词
用以比拟密集的素蕊
白花胜雪,那不是所谓
无暇的白色,也不是健忘的白色
四月即将到来
在一树琼花面前
我不敢谎称老相识
我只是在徘徊中搜出了它的芳名
举头时,透过绵绵细雨
仿佛远远望见
老家空荡的堂屋
环绕餐桌的几把座椅
依然摆放得整整齐齐
(桌上镶嵌了一幅彩图,俗气
又可爱,题曰:花开富贵)
偶尔被挪开的椅子,用过后
也要让它归位
四月即将到来。与其说
犹有百花争明媚,不如说
所有的花,争相为人间正名
2025.3.2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