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笑忠,1965年1月生于湖北省蕲春农家。1982年考入北京广播学院文艺编辑系。1986年大学毕业后供职于湖北人民广播电台。现闲居武汉。曾获《星星诗刊》《诗歌月刊》联合评选的“2003 中国年度诗歌奖”、第三届“扬子江诗学奖·诗歌奖”、第十二届“十月文学奖·诗歌奖”、第五届“西部文学奖·诗歌奖”。著有诗集《余笑忠诗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接梦话》(宁波出版社,2018年10月第1版),《我曾何其有幸》(长江诗歌出版中心,2025年4月)。
我的伞掉在了出租车上
从未撑开过的一把伞
但不能说从未用过,有几次
为出门备用我都带着它
只是雨没有下下来,或者
雨小得无需用伞
有一天,出门打车
下车前,用手机支付车费时
那一连串专注的动作,让我忘了
片刻之前的自我提醒:别忘了拿伞
但我还是忘了。雨没有下下来
我的伞掉在了出租车上
它的下落有了多种可能
像风雨齐来,雨线交织
每一滴雨都不由自主
但是我抢在了雨的前面
有时,看到窗外突然下起了雨
人和车都堵在路上
我会徒然记起,曾有一把
从未撑开过的伞
掉在了出租车上
这样想时,就仿佛光着头走在外面
不一会儿浑身就被淋湿了
有朋自远方来
暮色中走上阳台,四只大雁
正从窗外飞过,啊太近了
而且几乎可以平视它们
四只黑乎乎的大家伙,其中一只
大叫一声——一声棒喝还是一声大笑?
转眼间就消失在楼宇的另一边
偶然而短暂
但我的喜悦还在,这喜悦在于
无需问喜从何来,你只是一个接应者
甚至连接应者都不是。顷刻间
你忘记了阳台、暮色、秋夜,忘记了
从窗外缩回双手的你自己
知 音
年迈的指挥家
回忆儿时和弟弟在音乐厅听交响乐
每至陶醉之处(又不宜于以掌声表达)
兄弟间便碰一下膝盖
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动作,兄弟间
心领神会的秘密
多年后,他笑起来还像孩子一样得意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靠回忆
记下某个片断的旋律、和声
至于宏大的结构与奥义,暂且不必深思
那最先触动心灵的,将引领他们
去深爱、去探求
不知道他的兄弟而今安在
但从他的笑容里可以确信
在他回忆儿时的那个片刻,他和他兄弟
又相互碰触了一下膝盖,为日暮后
自有音乐响起,为由衷之爱
每每附带的秘密
默 示
腿脚不便之时,其实
眼睛也不好,手也不利索
这些加在一起,就是时至今日
我才发现的一个事实:母亲
不能弯腰为自己修剪脚趾甲
当我帮她试穿新棉袜
当她无法掩饰粗糙的赤脚
我才明白,她对这困窘无可奈何
只好听之任之,只好步履蹒跚
我见过母亲缓慢地弯腰,为拾起
倒在地上的扫帚,让它靠墙而立
那郑重有如默示,物归原位
才能令人安心
我的随时间老去的母亲
童年的她也玩过这样的游戏:
蒙上眼睛,然后去寻找某人或某物
她有过成功的喜悦,也有过失败的沮丧
纵然那些得失都不值一提……
但那时,她闭着眼睛行走也不会跌倒
她的手够不着的地方,她可以跳起来一试
而她总也够不着的地方,她就像
花朵一样仰望
原谅我吧,祖父
祖父年迈体衰之时
有一回,在场院端坐
边晒太阳,边看守晾晒的稻谷
稻谷盛在晒筐里
篾制的大晒筐架在高凳上
忽而狂风大作,晒筐全都翻到在地
眼看着珍贵的粮食被糟蹋
哪怕蒙受损失的只是一部分
我的祖父禁不住失声痛哭
那痛哭里,有暮年身不由己的屈辱
某日夜读张岱所述:
“昔有西陵脚夫
为人担酒,失足破其瓮
念无以偿,痴坐伫想曰:
得是梦便好!”*
想起曾有一日痛哭流涕的老祖父
早已被无尽长梦收留
我便笑了起来
*引自张岱《陶庵梦忆序》。
一个梦
和一位朋友在树下谈诗
兴致盎然之时,一个陌生人
向我们走来
他示意我们离开那棵树
从他比划的动作看,好像是
我们的存在
遮挡了什么东西
于是,我的身体动了一下
随着我这一动,梦中的那位朋友
立刻不见踪影
不知道这梦有何喻示
物理学家玻尔说过,谈论原子时
语言只能当诗用,它所能做的
不是描述世界的事实,而是创造隐喻
那么,谈论梦境时
就是面对隐喻,只是梦本身
对此也一无所知
勿意。勿必。勿固。勿我。或许
正是我们殚精竭虑的“意义”
遮挡了什么东西
我曾何其有幸
在纸上,我写下:
我曾何其有幸
我想它可以是一首诗的标题
但我迟迟不能写出
如果只是示爱的甜言蜜语
那就太轻了
如果因为某次脱险
那只是侥幸
如果因为获得了尊贵的荣誉
那也是侥幸,何况如常言所说
你并未得到命运的垂青
但早已一次次脱口而出:
我曾何其有幸
在那些悲哀的日子里,我认出了
生命中永远不会被劫掠的部分
这首诗我终将迟迟不能写出
但我知道它将如此结尾:
我已历尽沧桑,我曾何其有幸
(原载《诗刊》202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