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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高死去之后,如何看待人们对他的反复致敬?

2022-01-20 09:42 来源:新京报 作者:祝勇 阅读

在墨纸上用刀刻画线条是画家冷冰川独特的创作手法。因此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凡·高的脸颊还是他身后的葵花,都线条坚毅。黑白两色的版画式技法,更是夺取了凡·高最负盛名的瑰丽色彩,只剩下他的冷峻。

作家祝勇把现世对凡·高的反复致敬、反复利用称作“掠夺”与“攫取”,画家冷冰川同样是他口中的“攫取者”之一。但是面对冷冰川的再次创作的凡·高画作,他却认为,“冷冰川是一个严守职业道德的好小偷。”

《念白》一书收录了冷冰川创作的包括凡·高系列在内的108幅画作,并由作家祝勇、洁尘配文,用绘画与文字交锋,向艺术、向文学提问。

撰文丨祝勇

绘画丨冷冰川

摘编丨肖舒妍

《念白》,作者:祝勇 洁尘 文;冷冰川 图,版本:世纪文景丨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11月

以下文字与图片经由出版社授权摘自《念白》一书。

凡·高

一个赵光腚似的穷苦人给后人留下了巨额的遗产,这是工业时代里令人匪夷所思的神话和笑话。凡·高早已不是那个为艺术发疯的男人,而是一笔利润可观的股票,是画廊的价签上像荷尔蒙一样不断飙升的数字,是黄世仁们的新别墅里必不可少的装修用品,是品牌店里的最新时尚,是“文人”们喋喋不休的“人文”话题,是凡·高自己生来就畏惧的一个词语:交易。

所有的掠夺都针对弱者,
如同所有的谄媚都指向权贵。
凡·高成为二十世纪一只最为丰腴和孱弱的羔羊,
它因满足所有人的胃口而沦为公共用品。
他以惊恐的目光注视着那些争先恐后的攫取者。
身无分文的印象派画家又一次惨遭洗劫。
继痛失爱情、尊严和耳朵之后,
他又一次被釜底抽薪,
偷盗者毫不犹豫。
迟来的歹徒有一个冷酷的名字—冷冰川。
这位最后到来的盗匪抢走了画家最宝贵的东西—色彩。

向日葵般沸腾的色彩消失了,只剩下黑白。这两个幸存者醒目地对立着,如同两名最后的极端分子,手持利器,互不妥协。这种尖锐的对立恰巧吻合了世界的真相—所有的色彩,都埋伏于黑白两色之中,仿佛彼此交替的白天与夜晚,将世间一切事物纳于自己统治之下。黑与白,分别被魔鬼与天使征用,它们在各自的版图中分别掌握着最高权力,而那些看上去斑斓华丽的色泽,无不是它们卑微的子民。

大面积的光斑消失之后,我们与凡 · 高重逢。瘦削的面庞、惊惧的目光、被纱布包裹的耳朵(是耳根),是他永不丢失的证件。我们由此辨识了他的身份。“凡·高”是一个无法冒充的名字—现代社会据说已经进化到可以炮制一切,比如没有父亲的孩子、消失的处女膜以及浑身硬伤的著名学者,唯独无法复制出一个凡·高来。那只跳跃而去的耳朵,象征着某种舍弃和牺牲。当艺术沦为人们纵欲的支票,没有人愿意如此蔑视自己的肉身。雪白的刀刃,划开了凡·高与众人的距离。如果用上现代人最为熟悉的词汇—交易,那么,这或许是由凡·高亲手完成的唯一交割。耳朵是他身上最后一枚金币,他在嘲笑中支付给命运。众声喧哗,在他缺席的耳朵后面,旺盛的向日葵寂静地绽放。

凡·高用画笔表达对世界的看法。狐步舞曲中,上流社会以优雅的姿势欣赏着油画,并认为与画家达成了默契。

凡·高的画在画廊与客厅之间流通,而凡·高本人则往返于漆黑的矿洞和寒冷的棚户。炫目的阳光和诡谲的星辰、不安分的愿望和铁一样沉闷的生活,歌声以及噩梦,在他笔触中,彼此缠绕、冲撞。我们看到大的植物—向日葵、树木、麦田、鸢尾花……看到植物也有神经,在不被察觉的深处呻吟或者呼喊。

一个朋友说,贫穷就像吸毒,也有一种特异的魅力,容易使人上瘾,尤其对于穷人中间那些性格孤僻、儒弱的人。正如一个人在完全绝望时反而获得清醒的神智,非常恶劣的窘迫和贫困同样带给我们异常敏锐的感官。很多年代里,人类对于贫困保持着精细的味觉,这是使人叹为观止的准情神领域。因为贫穷使我们的身心坠向真正的民间。诗人布莱说,贫穷而能听见风声也是美的。

在文明社会之外,凡·高行走在自己的笔触里,贫穷像冬天里的空气一样固执地包围着他,令他无处躲藏。贫穷是甘草和牛粪混杂成的一种健康气味,与沙龙里的芳香大相径庭。凡·高在给提奥的信中表达了一种极为简单的愿望:我要告诉人们一个与我们文明的人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如果一幅农民画散发出火腿味、烟味和土豆热气,那不要紧,绝不会损害健康的;如果一个马厩散发出粪臭,好得很,粪臭本来是属于马厩的;如果田野里有一股成熟的庄稼或土豆或粪肥的气味,那是有益健康的,特别是对城里人。这样的画可能教会他们某些东西。但是,香味并非是一幅农民画所需要的东西。

在凡·高的画前,富人们小心翼翼地戴上雪白的手套。他们感谢上帝,赐给画家贫穷。

很多年后,一个才华横溢的中国画家,在散发着陈旧气息的荷兰街巷与凡· 高不期而遇。中国画家内心的黑白底片见证了他的瞬间表情。

他的表情已平静许多,目光由惊惧转为深邃,略近于一八八九年的自画像。

从他这一时期的《吃土豆的人》《悲哀》《麦地》中,我们看到了他目光中的景象。有人把凡·高视为“博爱的社会主义者”。尤利乌斯·迈尔-格雷费在《 文森特与社会主义》中将他描述成圣徒——“为《圣经》所燃烧的人”,“这个人似乎感觉到属于我们整个时代的自我主义的耻辱,并以伟大的殉道者——他们的命运自古以来就落在我们的身上——方式作出自我牺牲”。

一位朋友曾把悲剧、真理和英雄称作“人类有史以来最他妈矫情的玩意儿”。我们制造过许多真理,被所有神圣的尺度严格地丈量过,信以为真的蠢猪们怀抱着冲锋,最后把自己弄成了英雄。如同真理有其不可克服的虚假,英雄也都有着内在的狡猾。与他们相比,凡·高只是个低能儿,他把自己弄成了疯子。

他并不信奉什么,也没有什么清规戒律值得他遵守。相反,他对所有披着神圣外衣的人保持警惕。他只相信自己的逻辑和大地的道德。他被目为疯子,是因为他从不使用现成的真理,也从不出借内心的圣经。

愚人船是中世纪欧洲一个重要的文学词语。人们把疯人们放逐在这样的船上,任其从一个城镇漂流到另一个城镇。凡·高就是这船上的乘客,被喧哗与躁动的现实世界关在了外面。这一举动掩盖了城里人的迷途感,在凡·高眼中,他们狂欢化的嘴脸完全是丑陋的假象,他们是被关在里面的囚徒,而他自己却在脱离尘世、不可捉摸的命运中,成为最自由、最开放的囚徒。当人们嘲笑他的时候,他对嘲笑者寄予深刻的同情。他以超常的敏感和天生的忧郁,注视着那些扭曲和无奈的表情。

米沃什在诗中验证了凡·高的忧郁:

在恐惧与颤抖中,我想我才能结束我的生命
只有在我当众忏悔
在揭穿我自己和我的时代的虚假之后
我们被允许在侏儒和恶棍的舌尖上尖叫
但不允许喊出纯正而又慷慨的词语
在这种严酷的刑罚下哪个敢宣称他
认为他自己是个迷路的人

据说梦早就存在了,一直辨识着它内定的主人。那么,在现实中无处藏身的凡·高,却成为梦的避难所。梦蜂拥而至,在他身边出没。如同一群仆役,骗取了国王的信任,梦,成为这个可怜人最忠实的对话者。

梦从不给人安排确定的结局。它们从不粉饰、遮掩,所以梦经常不受到人的欢迎,甚至将它们当成不祥之物、当成地下的鬼魂。人们或者把它们锁在封闭的道路上,不准它们偷越夜晚的边境,或者努力将它们遗忘。而凡·高从不拒绝它们的来访,从不让它们像孤魂野鬼落泊于街头,从不把它们丢弃在那只油污的废料箱里。作为回报,梦为他带来了由未来发来的信件,使他开启由明天的阳光烙下的神秘的封印。

凡·高死去之后,他的梦附着在冷冰川冰冷的赃物上,阴魂不散。所以,在色彩被省略以后,我们依然能够嗅出他的味道。但冷冰川是一个严守职业道德的好小偷,他偷来别人眼中的垃圾,也就是在主人死去之后无处寄生的色彩与梦想,并在日后将他获得的东西以百倍归还。

原作者丨祝勇 文;冷冰川 绘;少量文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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