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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一根延续的金线上:李建春《二十四节气》解读(2)

2022-11-16 08:58 来源:南方艺术 作者:陈啊妮 阅读

这组诗中,诗人把个人和社会命运困境置于天象轮回间,或有悲剧事件的插播,使其产生互为解读的隐喻的地方也很多。如同诗人对童年生活的回顾,他在具体诗行中,只是用一种沉郁的话语从深处呈现,并且时隐时现,出入自如。尤其是写节气的诗,诗人在坚守忠实和厚道的底线基础上,需要把一些感受呈现也是可以理解的,甚至是理所当然的。但需要诗性的智慧,任何个人或社会的命运,都存在经验和境遇的偶然性,当然即便是偶然的,哪怕是一场历史误会,把它变成历史并让历史返照到未来,是诗人的责任,但诗人显然意识到偶然性的体验不应形成必然性或某种本质指识,正如个人一生在历史长河中仅仅是个浪花。诗人做到了把自己置于更高更远的坐标系里,来衡量一切。包括衡量冬去春来,或一个长冬的苟延残喘。甚至诗人的这组节气诗写作实践,完整践行了海德格尔诗学的核心要义,即所谓诗歌话语中的“遮蔽”和“敞开”的问题,这也是一个求真的过程。简单的白话或实话实说不但可能越说越糊涂,乃至离题万里。追求艺术之“真”,贵在把本质核心内在难以穿透的存在予以深刻揭示,当然需要诗人的复杂多维、必要时模糊或幻化处理,这是成为大诗人之功夫,李建春当然做到了。

个人和社会问题真正的“去蔽”是揭去外象而呈现裸核。这难道不需要勇气吗?诗人当然也做到了。当然我不认为诗人的写法与风行一时的“朦胧诗”类同,那个时代的朦胧诗自有特定的定义。李建春是从更高诗学原则上,自有节律和修辞,体现为彻底的灵魂自由,坦率,生命原动力的冲动、直觉和体味,乃至某种宗教精神的至高至善与至美的追索。

请看他的《立冬感言》:

“立冬悄悄地来,我对温暖的需要
我与家人的互相依赖越来越深

剩下的鸟是常伴我们的
我与它们一样,依然早起
听它们的声音:清脆的声音
和嘎哑的声音交织起伏

在清晨,大地总是干净的
寒露沉沉在遥远的喇叭声中也不震落
因为一切经过了考验

那被痛苦吸住的,依然痛苦
但我只能通过晶莹的折射观照他们
我就藏在这挣得的身份和位置中
我并不安全。
我与一切相关,又不相关

只还有几本书,要赠与——
我在书中写了与神明的关系
与从未看见者的关系

凡是看见的,都会受到审判
没有看见的,交给看不见的审判

不要说我严厉。
因为我安安静静地经受了一切
这里面藏着多少爱,不言而喻”

这首诗中的“我”,诗中并没有作自我特性本质化,“我”如诗中的一个向导,但“我”的个人经验又微妙地反映在诗中,更可贵的是对直接环境之外的事物保持关切和安慰,如“剩下的鸟”,“寒露”和“几本书”,当然也可以把这些归入自我内部,从而让自我多出“分裂的成分”,强化了自我与更广阔生存世界间的隐秘关联或隐秘责任。诗人的这种自觉构建多元自由的自我模式,这种经验上更大的开阔度体现的是诗人更大的真诚度。

所以诗人李建春的诗歌修辞学中,自我是一个复杂纷呈的“国度”,穿透个人感受的叙述和节气特征的隐秘对应,呈现孤独的自我经验,也有钻心之痛,诗人用暗喻让伤痛更痛的同时,也受到了某种慰籍,《既然天气已不再长哭》中写的一个老师因为拒绝同流合污而被反绑活埋的惨剧:

“在世界之肉无念的寂静中
我在稿纸上画下一面操场
操场草青青,下面埋了一副骨架
骨架是十六年前拒绝为腐败签字
而被双手反绑、活埋的一个老师的
在这十六年中,有多少双锻炼的小腿
跑过,有多少声皮球拍在他身上
我画不出。”

诗人通过二十四首节气诗完善了对人生和宇宙观的思考,是这组诗歌不容忽视的一大亮色。从某种意义上说,节气诗是诗人经常拿来一用的题材,但如何不同于普通的对自然瞬间的描写,或不是纯粹个人主体意义上的抒情,必须有更大的包容之心。它应是时间、空间、历史、未来、人类生命、万物生长、人文主义和宇宙观的融合交合,是以时光为轴的一串事物。个人在某中只是一个导演,是幕后英雄,最多是个穿帮角色,不然就形成不了综合的抒情,而流于一般性狭隘的个人小情愫。也只有在一种更恢宏的大背景中,个人隐秘的抒情才凸显其锐度,和强烈个性。

李建春无疑是这方面的高手,他的诗歌语言是来自自身的,又是来自宇宙幽空的,怎么做到的?我们也只能从他的诗歌中去体会。诗人的表达不但表达了简洁果决的力量,也把多元素的打击物对准读者,让读者一时看不清:哪个是李建春的?这组节气诗的成功,不仅体现在时间和空间,也体现在对生与死,道义和信仰方面,许多描述性的词语同时具备隐喻特征:露水,夏日,麦穗,瓜果......,它们一边被用作具象,更多是抽象的“可触与不可触”,让其充满精神重量和灵魂气息。

如《大暑》:

“此处金光万点。感恩的心
看不见自我,正午,来自所有方向
我曾为我脚下最小的阴影恐惧
一个实体,站在黑暗的井口上
如凸起、晃动的水银
我为那映现的别处而飞升

抢收抢种。我的南方稻穗
已垂下头­,昨日尚青,今日便黄了
雨是午后阵雨,刚烈的,热爱的,哭
在明净的充实的光中发汗,这舍出
而空虚的中年,基督降生后的天堂

抢种的晚稻,是我自己的看不见
这一生的剧情是定了,结局的浩叹
仍然需要耕作。当珍惜每一寸光雨
修好田塍。我看见那少年
扛着锄头,跟在父亲身后
在素王国的黄昏”

读者在读到“我的南方稻穗/已垂下头­”,“雨是午后阵雨,刚烈的,热爱的,哭/在明净的充实的光中发汗”,“抢种的晚稻,是我自己的看不见/这一生的剧情是定了,结局的浩叹/仍然需要耕作。”这些句子时,绝不会认为是在论述农业问题,而面对人生和寰宇的抒情,也应是诗人发展出的与自我的新型关系对话,达到生存视野的无限拓开。

这组节气诗也应是诗人近年坚持静心写作,在“求道”的路上的重要收获。老子在《道德经》中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诗人孜孜以求的也是一种庄严又超脱自然态,但他体内持续的锐气,是要靠诗歌滋养的,也要靠他非凡的心境磨练。我不是说这一组诗含有道家哲学,有没有,读是读不出来的,需要用心体会。由己及人,及自然万象,及浩瀚宇宙,总有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总有轮回和返现,总有似曾相识和日渐消磨而造成的经验无差别性,体验和表达的同质化,所以李建春就是一个手持巨斧之人,他要单挑类同,激发自己独有的诗学视阈,不但从思想上和哲学思考,也从修辞手法上,诚心诚意去构建自我意识,产生非同寻常的意识流动。

正如诗人说“诗坛,环境,从来没有好过也从来没有坏过,永远都是写诗的最佳时期”,对于诗人自己也没有因人到中年而面临创造力减弱(或锐气收敛)的问题,对于宇宙就根本说不上老与少。关键的还是要胸怀锐意,淡泊明志,顺其自然又与诗歌持续进行“迷人的纠缠”(沈苇语)。诗人已经把他的一切投放到诗歌中,就是投放到生命和宇宙。

除了这一组节气诗,诗人的长诗及短诗也令读者印象深刻,并一次次被震撼。要评说诗人的整体语言风格,确实有点难。何况诗人在同期所作的诗歌,也会有风格上的变化。如果一定要说,我只能说有关节气的这一组诗抒情主体一以贯之的特殊社会伦理功能,以诗人浓厚而饱满的悲悯和大爱情怀,对普罗大众传递的关切和慰藉。诗人的语言风格独特,他诗歌语言的坡度和崎岖,词与词间交错咬合的粗砺,直接了当又暗藏机锋,也可以说他的诗中,几乎找不到一句平常的句子,诗人每一行都用了力,然后又淬火般保持硬度并用热处理的方式把内在紧绷的应力消除,从而能让自然的光和风进出其间。尽管如此,他的每一首诗都是完整如端坐的修炼的道士,面色从容,筋骨硬朗,长须飘飘。或可以说,李建春的诗更适合于阅读,不止是他有些词汇偏冷,而在于他深刻的社会伦理性,需要时间领会。

李建春的每一首诗也都是独立而完整的,即便如这一组诗,每一首都是独立存在,各领风骚。每一首切入的主题,仿佛很随机,并无一组诗之间的互相辉映。事实上诗人不需要这个,二十四首诗是二十四个独特的基点和切口,每一首皆高度自治、互不隶属。每一首都是成品,每一首也都是试验品。我觉得诗人通过这组诗,给汉诗咏物或把自然作为写作对象的题材,提供了一个可供学习研究的范式,不是追求模仿,而是从诗歌实践的角度,提供一个高级版的方案。可以说自然,社会和历史,社会伦理、人文精神和宇宙观,是诗歌的富矿,关键还是要看诗人的写作态度,洞察力及创作激情,以及各自不同的生存体验。

诗人的这组诗还给我这样的阅读体验,即虽道法自然,但诗歌的写作和叙事则要跳出和脱离自然秩序,需要诗人的智性的抽象体验生成,同时伴随的批判精神。再如他的《立秋》:

“立秋只在一叶枫上一个人的老只需要一根白发
可我已满头灰白又逢立秋
就算是老了又如何立秋之后盛夏不再热情
在一个缓坡上踟蹰跃跃欲试我带着一场雪
过了春夏一场雪之后就全是给予了
爱情如白露凝在枯草上死亡催熟了瓜果
把果核留在人间
天地的秘密就是发芽可我满口流汁品尝
粗硬的物质这是我的痛我要把它享受
而不急于完成我的爱

立秋之后站在河岸迎接凉风
我的喜悦充满忽然对狂热心生厌恶
我已老道于四季循环生死疲劳做错误的事
得正确的结果秘密留存我越来越封闭
越来越不放弃做正确的事因为结果不属于我
死亡将如期而至死亡是硬核一粒冻雨
一片雪花一滴墨
我让夏天如其所是一场悲剧
把秋景画成正午的留空(那是高秋)
傍晚的墨分五彩
立秋之后没有清晨我决不循着霜路走向坚冰”

立秋是一年中重要的节气,标志着盛夏已过,秋风即起,相较于人生,则喻示着由盛转衰,或转入人生的“下半场”。这首诗的一个妙处在于诗人借“一头雪”介入夏秋之交,从而产生了诗歌的整体张力。当然这首诗道尽人生的酸甜苦辣,也道尽社会伦理。这首诗在修辞上故意用了很多倒装句式,使得阅读产生不得已的延迟,而多留一点思虑时间。诗歌结构是个复杂的平衡,正如社会伦理的复杂,是一种复杂经验、左冲右突又精疲力竭后的和谐和谅解。诗中的如“死亡将如期而至死亡是硬核一粒冻雨/一片雪花一滴墨”,几种相异的意味组合,凸显其张力效果,而尾句“立秋之后没有清晨我决不循着霜路走向坚冰”,就是诗人坚执的人生态度,但毫无疑问将是遇到阻碍和危难的路。

以语言的“节气”去生长自我诗歌的思想肖像。李建春的诗歌整体而言,其象征意味复杂,知识性涵盖广,从他的文本不断熔炼某种精神历史与外在自然的相互发现和寻找,诗人有一颗不曾安于现状的、始终处于动荡思考的诗心。历史记忆、人文关怀、原生态生命经验以及关于人类命运的重大理性思辨都成为了李建春的语言母题,显然这是自难中无以回避的诗学思想向度。智慧和情感内容,极度克制的悖论审视永远是个人心理经验的“死穴”,以个体生命,精神模式和灵魂摆渡去实现语言的人类个人史,或许就是他作为当代个性诗歌文化的存在与探索意义。

(2022.06.06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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