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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娜:一个人的眼睛,怎么举起全部的大海

2018-04-04 09:1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冯娜 阅读

冯娜

冯娜,1985年出生于云南丽江,白族。毕业并任职于中山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文学院签约作家。著有《无数灯火选中的夜》、《寻鹤》等诗文集多部;作品被译为英语、俄语等多国文字。参加二十九届青春诗会。首都师范大学第十二届驻校诗人。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美国The Pushcart Prize提名奖等奖项。


◎听说你住在恰克图

水流到恰克图便拐弯了 
火车并没有途经恰克图
我也无法跳过左边的河  去探望一个住在雪里的人
听说去年的信死在了鸽子怀里
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
这不算其中一个
 
听说恰克图的冬天  像新娘没有长大的模样
有阳光的早上  我会被一匹马驯服
我迫不及待地学会俘获水上的雾霭
在恰克图  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镜子啊
驮队卸下异域的珍宝
人们都说 骰子会向着麻脸的长发女人
 
再晚一些  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经书的响动
你就要把我当作灯笼袖里的绢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变成灯盏
由一个游僧擎着,他对你说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图便再也不会回头
你若在恰克图死去  会遇见一个从未到过这里的女人


◎迷藏
 
在你家后花园中
我乐于辨识那些亚热带的花卉
生命已经浪费得够多
不怕再多加一两种无用的游戏
 
植物的哀愁并非凋零
孩子们的游戏并不为了找寻
好多时候,我只想在一个迷藏中坐下
花草深处、假山背后
不被找到的人是幸运的
我不会随便叫出一个人的名字
不会去惊动一只热闹的蝉
也不发明一种新的玩法
我关心的只是那些喊我名字的人何时疲惫
回到他们的躲藏之中


◎听人说起他的家乡
 
“一直在下雨
——我出生的城市
没有雨的时候依然在下雨”
他的亚麻色瞳孔是雨中的建筑
用以储藏一种我没有听过的乐音
山丘在下雨,船只也是
早晨去买面包的路面下雨
来到我跟前的旅途也是
 
我差点要打断他的讲述
在我头顶密布乌云
“只有我母亲晴天一样美丽”,他说
她拥有一双中国式的黑眼睛


◎在博物馆拍摄一幅壁画
 
如果那衣袍穿在我身上
如果那乐器抱在我怀中
如果那呼吸吹到我眼前的人
如果那手臂的弧度刚好握住流云
如果我每一步都踩着那碎裂的沉香
 
我的额头是不是应该低垂
我的眸子是不是应该饱含泪意
我周遭的气韵是否要由一头白象来决定
如果我只是爱情的一种象形
你还会不会,会不会爱上那壁画中人?


◎盲音

时间的桥再一次垮塌
我不确信是否渡过,以访客、以覆水、以你的衰老
每个不懂得悔忏的港口必定停满超载的船只
阳光曝晒,白色的礁石有如遗忘
被热带废弃的花朵尸骨未寒
少女也曾带来泉的消息
渴水的魂魄要怎样结束自己在火中的一生

带着比我更年轻的雨水,我见到了白象
它的温顺让我忘记我曾给刽子手写信
他捕杀过幼雉、星光、暗门中生锈的心……
我劝他回到象群中间,吃草、沐浴、像砂砾一样平静
在缓慢的丛林中,女人患上了和圣母一样的顽疾
她们生育、啼哭、把十字架取下来
又装回来

厨房里被说服的酒器,打碎在餐厅
人们继续在雨天钻木,写无人阅读的留言条
有时沉默,像说服更像是反抗
如果敲门声打断讣告中的饶恕
死亡的光彩就会削弱,揭下活生生的伤疤

他人赠予的赞美,至今还勒着脖子
海岸无数次清空一艘沉船的笛音
血液润滑了麻痹的齿轮
我收回一个人可能拥有的燃料
太迟了,
一头鲸的命里注定有成吨的冰山,融化着焰火

无论你在何处,体内的阴影猛烈过流淌的硫酸
人们在布满铁丝网的球场散步
几乎是欢乐的,那被黑夜包裹着的面孔
对陌生人偶然的温情
对爱的希求就像在为自己的余生开脱

我站在沙漠上,仍感到了漩涡中的盲音
那些没有及时更正的航线,将发育成风暴
它们惊恐万状一去无返
人们在祈祷中失去了信仰
没有任何教义可以挽救你全部的愿望
我降下一个凡人的旗帜,夜晚降下滔天巨浪

人们仍在建筑,在下落不明的城镇
码头仍在打捞,在匿名者的故乡
那无知者的迷途吞吐着昼夜
从不隐没也无新生
啊,千百年都是这样
作为一个诗人,我放弃了结局
作为一个女人,我理应悲伤


◎棉花
 
被心爱的人亲吻一下
约等于睡在72支长绒棉被下的感觉
遥远的印度,纺织是一门密闭的魔法
纺锤砸中的人,注定会被唱进恒河的波涛
 
炎炎烈日的南疆 棉铃忍耐着
我想象过阿拉伯的飞毯
壁画中的驯鹿人,赤脚走在盐碱地
只为习得那抽丝剥茧的技艺
——遗忘种植的土地,如何理解作物的迁徙
身着皮袍的猎人,披星戴月
走向不属于自己的平原
 
豫北平原,被手指反复亲吻的清晨
一个来自中国南方海岸的女人
脱下雪纺衬衣和三十岁的想象力
第一次,触摸到了那带着颤声的棉花


◎潮骚
 
天擦黑的时候 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疼痛的弓弦从浪花中扑出阵阵眩晕
我们都忘记了肉体受伤的经过
没有在波涛上衰老 生长就显得邈远卑微
 
深秋 海水秘密增加着剂量
过度的黑过度的取信
作为临时的灯塔 我被短暂地照亮
光的经验不可交换
指南针和痛感均失效
我在船只错身处成为昏沉的瘾君子
 
渔父 街市 鸟羽上镌刻的箴言
幻象一样闪现、安抚、退出
天幕和潮汐一齐落下
再也找不见人间流动的灯河
一个人的眼睛
怎么举起全部的大海 蔚蓝的罂粟


◎夜访太平洋

礁石也在翻滚
前半夜,潮汐在地球的另一面
它也许拥有一个男人沉默的喉结
但黑色的大海压倒了我的想象
 
我不应该跟随谁来到这里
太平洋被煽动着,降下一万丈深渊
我每问起一个人的名字
就能送回他的全部声息
 
我突然想平淡地生活着,回到平原、盆地、几棵树中间
我怜惜海水被永恒搅拌
另一个诗人也在岸边,他看着我跳进一半残贝
他不会游泳,更不准备长出尾鳍
我的进化加速了珊瑚从红色中挣扎而出
礁石也在翻滚
一块鳞片一块鳞片地砸疼我
沉默的男性是否早已放弃两栖生活?
他不伸手,不打算拦住一个浪头斩断我的触须
 
我为什么来到这里,荒凉的大海荒凉的深夜
谁邀请了一个被波光蛊惑的女人
她为何违背请柬上的告诫,跳下礁石
没有人告诉她日出的时间
她只好站在一滩水里,不敢游得太远
和男人一块 反复地等


◎美丽的事
 
积雪不化的街口,焰火在身后绽开
一只蜂鸟忙于对春天授粉
葡萄被采摘、酝酿,有一杯漂洋过海
有几滴泼溅在胡桃木的吉他上
星辰与无数劳作者结伴
啊,不,赤道的国度并不急于歌颂太阳
年轻人只身穿越森林
雨水下在需要它的地方
 
一个口齿不清的孩子将小手伸向我——
有生之年,她一定不会再次认出我
但我曾是被她选中的人


◎夜晚散步
 
我喜欢和你在夜里散步
——你是谁并不重要
走在哪条街上也不重要
也许是温州街、罗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还来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欢你说点什么
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我能听见一些花卉、异国的旅行
共同熟识的人……
相互隐没,互成背景
 
我喜欢那些沉默的间隙
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从侧面看过去,风并未吹散我的头发
它对我没有留恋
风从昨天晚上绕过来
陷在从前我的一句诗里:
“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我喜欢那些无来由的譬喻
像是我们离开时,忘掉了一点什么


◎迷宫
  
初冬的雪不像雪
我向你讲述的苦痛也不是苦痛
没有人祈祷 所有枝桠
都在错身的时分抬头——
离别是一件等待校音的乐器
  
漂浮,海面托举星群的眼睛
“动人的传说都是致命的”
你愿意停下来么,摸一摸
头顶的云霾,或者左边
它看见一座白色迷宫
——我像是找到了归宿


◎赝品
 
弗罗斯特的马实际上从未到达雪夜的驿站
那些阴凉,是昆虫终于将自己冶炼成了琥珀
此刻的声音朗读着一个数年前的故事
一位离开了教堂就不知如何布道的神父
一个人离开另一个人便难以为继的情感


◎一封信

一个人可以终其余生来理解
乌兰察布与德克萨斯的植物有何差异
当我在相似的维度上越陷越深,逐渐感染上
他人一生都不曾呼救的困境
那些权杖、律法、闪烁的辞令
我们感到的喜悦痛苦 究竟是
一种遗传还是一种没有进化完毕的修辞

如果我们不再写信,是否会有无名者来述说
一个人行径的地理毫无意义
而人类所有的命运都围绕着诗篇

以往,我们的年轻掌握着我们爱情的形状
眼见它穿过一片冷漠的深海
我们又学会了造船、潜水、驯服一头白鲸的口吻
除了写信,我领会不到通往你的洋流
灵魂识别肉体,就像在探测另外的物种
只要有人歌唱
我的年轻愿意献出所有承诺的漩涡
只有要有人还在哭泣
我将匍匐,隐藏每一处开始衰老的痕迹

整个盛夏,我都在用睡眠纪年
迷惑于人怎样把自己分为梦的主人或者傀儡
女人的裙摆编织着雄性宏大的内心
我还在马背上感到了一个国家的脆弱
一场瘟疫、一条强盗出没的街区、一句陌生的调情
有时是一杯难以下咽的酒水,具体得可怕的城市
让我看起来仆仆风尘
——我再也不能去爱了,弥撒结束
我在一趟没有信仰的列车上,试图写信给别人的主

我搭乘了邮轮,甲板上有呕吐的老人
上空流淌着几百年前的云团
发育缓慢的太平洋依旧单纯可亲
我扔过三次硬币,都避开了猛兽张开的嘴
——我原本应该这样写信
并有勇气将这一切
称之为归来


◎夜晚散步
 
我喜欢和你在夜里散步
——你是谁并不重要
走在哪条街上也不重要
也许是温州街、罗斯福路
也有可能是还来不及命名的小道
我喜欢你说点什么
说了什么并不重要
我能听见一些花卉、异国的旅行
共同熟识的人……
相互隐没,互成背景
 
我喜欢那些沉默的间隙
仿佛我并不存在,我是谁并不重要
你从侧面看过去,风并未吹散我的头发
它对我没有留恋
风从昨天晚上绕过来
陷在从前我的一句诗里:
“天擦黑的时候,我感到大海是一剂吗啡”
 
我喜欢那些无来由的譬喻
像是我们离开时,忘掉了一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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