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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文学

刘频:大街上迎面走来霍查同志(21首)

2015-12-11 09:21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刘频 阅读

  在石龙河边学习分辨滚滚洪水之上的男尸和女尸
  
   此今想来,母亲的常识课教育仍有如滚滚洪水
  “那激流和漩涡之上
  仰面朝上的定是男尸,屁股朝上的定是女尸”
  
  白花花的尸体,从象州,从柳州,从不知名的上游冲下来了
  我的八岁冷静得几乎不像那个时代。我也抓住了
  那些树木,家具,肮脏的漂浮物,裹挟着冲动的石龙河
  
  何其迅猛的1971年。我努力的目光
  终于分辨出了男尸和女尸,——那些肿胀的小白船
  “造孽啊,那一具浮尸,竟在漩涡里兀自如时针旋转”
  我当时突然惊悚起来,恍若失落于洪水中的一只语录本
  
  “善良的尸体将被捞起来,有罪的尸体将被鱼吃掉”
  而一个孩子在歪着头猜想它们落水的原因
  洪流之上,一具男尸在仰望天空,一具女尸在探看河底
  
  “河中间是飞的猛兽,近岸的河水倒是安安静静的”
  又来了!一个,两个,三个……
  那天,我在岸边顺着母亲的话,朝江心腼腆地指指点点
  此今想来,我的左食指仍兴奋得有些许弯曲
  
  刘氏家谱补遗:果园记
  
  日本人说走就走,比洛清江退水还快
  1945年夏,祖父刘馨馥的果园又安安心心挂果了
  数百亩果园,在战争惊吓后一点点回过神来
  柑子,枇杷,龙眼,石榴,黄皮,柚子,鸡屎果
  一如汉演堂繁盛的子孙,一串串挂满枝头
  
  刘氏家族恢复严整的家风和秩序从读书开始
  那时,五叔祖刘树屏不怒自威,踱步于旧学与新学之间
  专事督促刘德邻刘德钦刘德宗等一班挂涕学童
  背书,写字,算数——在琅琅书声里望几只鸿鹄高飞
  族上老人至今记得,那时,父亲刘德宗最是勤奋早慧
  于上茅厕之际,仍在习练童子军的演讲
  仍在背诵“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读书累了,五叔祖刘树屏遂喝令一群德字辈侄儿
  ——去,去,去,去果园除草
  在一声欢呼里,是果树下一片呼啦啦的童心
  青黄有致的果子躲在蝉鸣里,树荫隔开了乱世
  地主家族的子弟,在二三果子的争抢里嬉闹着
  
  多年后,父亲在饭后谈及那片遥远的果园时
  每每叹息:唉,和一个家族一样,那些果树也有罪
  那一声幽叹,如一只落果砸到我的头上
  前年,我陪父亲回到雒容镇上,祖上的果园
  早无影踪,变成了一个生产汽车轮胎的合资厂区
  
  大街上迎面走来霍查同志
  
  大街上迎面走来霍查同志
  他从地拉那街头走来,从阿尔巴尼亚香烟走来
  带领着反法西斯老游击队员
  “赶快上山吧勇士们”——那是山鹰的气息
  是海岸风雷的气息
  他从1971年的广播报纸走来
  从小镇电影银幕里的《新闻简报》走来
  霍查同志,他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
  这个巴尔干半岛的硬汉,影星一样的美男子
  他在1971年的石龙镇电影院里挥手
  像红旗一样向我挥手
  我想象他会摸着我的头,一个八岁孩子的头
  他会送我一把手枪,子弹,皮带
  鼓励我和毛泽东同志一起,去反美帝,反苏修
  
  献给1965年的布罗茨基
  
  我把黑暗弄脏
  把告密者也弄脏
  我在一个国家的乌云里裸泳
  那是蒸汽火车头的硬胡子
  裹着圣彼得堡的黄油
  我在大雾里只等待阿赫玛托娃
  “把她的时代带进我们的时代”
  一次铁锤里的闪电
  被我弯成手铐,弯到良心难以承受的程度
  我是自己的监狱长
  用诗歌的囚房换取失血的尖喙
  给我一张流亡的纸,给我太平间的灯
  佝偻。或者惨叫
  我只能用判决书修补一个纯正的辅音
  我就是布罗茨基,也是他的情人
  我是秘密档案烧红的文字里
  喘息的,那个沉默的乡村邮电所
  是我,是俄罗斯,是雪地上残酷的年份
  当死亡变成最高的审美
  我是一只被强奸的羊
  我不叫它痛苦,我叫它解放
  
  读拳王传记
  
  他从小爱在肮脏的贫民窟里打架,一路打过来
  把一个世界打翻在地。在铁拳下
  是牙齿吞回肚里,是不敢抹一抹嘴角屈辱的血
  “嘭嘭嘭嘭”,残酷的冰雹,击穿我的金属雨棚
  一个强力的公牛,有白森森的牙齿
  在我的面前,肌肉颤抖着,像法律一样坚硬
  铁拳的飞舞,是胜利者尖叫的旗帜
  瞧瞧,当裁判数到第十下,手势也变成了V字
  在文字的暴力里,这几乎是我杜撰的
  一个内心的拳王传记。在另一场虚拟的争霸赛里
  我伪装成一个孩子,在他丢弃的拳击手套里
  享受着被一拳击倒的快感
  我无耻地趴着,像宠物狗一样趴着。这是
  在一双黑色拳头震慑下,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但我还是渴望他挥出最重的一拳
  也是最后的一拳
  从我被击垮的灵魂里,把一个新拳王逼出来
  
  为一个不喜欢做家务的男人辩解
  
  做家务,对我来说似乎是一件拉牛上树的事情
  我把它看作来自生活的软暴力,那是一根温情的套索
  我不愿意做琐屑生活的合格者。我反向逃跑,所以我没有中枪
  尽管妻子的抱怨像纸片一样洒落一地,女儿也奚落我腰长
  但我所喜欢的是把具体的事物挖空,给它填进水晶的幻想
  
  我对乐于做家务的那些居家男人,总是乜斜着眼
  他们一边拖地,做饭,收衣服,整理房间,一边轻轻松松地
  吹口哨,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美国喜剧电影里的男主角
  在上演一出家庭肥皂剧,而他们同时也是慢慢上瘾的好观众
  那么,这是生活的小甜点呢,还是一种幸福的救赎方式
  
  记得20岁时,在恋人的指导下,我第一次学习切肉
  在一坨肉前我茫然不知所措,像一个窝囊的猎人反而被猎物玩弄
  现在,我完全可以把一坨肉随意切成大伙儿需要的
  各种形状,这让我感到婚姻和家庭的强大,一个人被改写过来
  被磨成劈向鸡零狗碎生活的快刀锋
  
  但我还就是不爱做家务。特别是不喜欢洗碗洗袜子这两样
  我不喜欢牺牲一种洁净去换取另一种洁净。我知道这是
  人生常态中的迟到和缺席,这会招来女权主义者恶狠狠地拉黑
  但是,我并不是懒惰,笨拙,自私,也不是耍大老爷们派头
  在一再被放大的生活里面
  我需要对生活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和敌意
  
  假设今天是1941年
  
  假设今天是1941年,我肯定是一个中学教员
  穿长衫,戴圆框眼镜,指甲修整
  保持在北平读书时的良好习惯
  我厌恶从政,也不愿从商
  我只想教书,和单纯的热血学生朝夕相处
  课余也和他们一起,坐在草地上
  讨论《彷徨》和《呐喊》
  在乌云的裂缝中探寻国家的命运和前途
  
  我面容清癯,单薄的身子里有青松之气
  每天早晨我夹着讲义走去学校上课
  那讲义里,有祖国的美和风雷
  在晨风清冷的小城街上,我习惯于
  跟卖包子的李二师傅,彬彬有礼地打个招呼
  如果遇到路边的一个穷乞丐摔倒
  我会毫不犹豫扶他起来,并且施他几文钱
  
  我薪水微薄,但心身清爽
  所以,我不会像官员富商那样去追逐豪宅
  在简陋的平房里,在一盏汽灯下面
  我备课,读书,写作,给进步杂志投稿
  给保定的那位朋友写信,我想象着一封信
  将怎样闯过战争的火线,到达他那紧闭的小宅院
  
  我身边没有狐朋狗友。在我的陋室里
  偶尔会有二三志同道合的友人造访
  一杯清茶就可以一夜清谈
  从《人间词话》谈到救国救亡,甚至厉声抨击
  黑暗和腐败。激愤处,把茶杯猛然一挫
  全然不避茶水溅湿干净的衣衫
  夜深了,我们还在默然凝望着一颗天边的寒星
  
  是的,有美丽的女生爱慕我,并模仿我的板书
  但我避开了一个先生必须避开的目光,我只爱着隽
  爱着那个《松花江上》唱得很好听的教会医院护士
  在早春二月,我裹着她给我织的长围巾
  和她一起到城南郊外散步,牵着手
  在呼出的热气中,望着一条小河慢慢解冻
  
  重返鹿容镇古合村
  
  我不敢打开一坛乡愁,一坛被工业酒精勾兑过的乡愁
  我没有故乡了,我的故乡被一个农村合作银行的账号一棍打昏
  和一叠钱一起被塞进麻袋,沉入渐行渐远的乡音和籍贯里
  那柚子园的最后一缕清香,被变卖,被装箱,被闷在发展中国家的商标里
  挣扎,甚至被一辆陌生的汽车在奔驰的途中硬生生强奸
  
  我记得那哭泣的蛙声,那默哀的耕牛,和那一片濒死的黑水塘
  还有那留守女人的臭经血,那老人抱着一个幼儿向南方默望的眼神
  我的故乡是一株转基因玉米
  在农药横流、谷雨败坏的春天,有谁还会用一把21世纪豁嘴的锄头
  去挖出在一丛野蕨菜根部喘息的神灵
  
  在推土机扩张的地图里,一条草鱼也从农业向非农业户口暗自过渡
  城市反包围农村,只有族谱里的乡绅在蝇头小楷里悄然闪避
  我习惯了夏夜那明灭烟头上的乡村密谋,习惯了结结巴巴的六叔
  那被钱一次次逼疯了的自私,狡诈,野蛮
  天空在发愣。那一口老井找不到香樟树的天空,也在发愣
  
  30年了,我的故乡在城市打工,在经济时代的甲沟处舔伤。你看
  在一座即将封顶的大楼上扎钢筋的,是我的故乡
  在嫖客的床上夜猫子一样叫春的,也是我的故乡
  现在,连麻雀也随风改了姓,留给我的是一块被征用了的晚稻田
  是那个最后的稻草人,只有它还在用飘零的枯草,想搂紧一个故人
  
  在我死去时请允许我再流泪一次
  
  那时,我躺在殡仪馆里,躺在鲜花丛中
  用一生的爱,去接受死亡的现实
  哀乐为我响起。在悲痛中,你们为我悲痛
  我也为你们悲痛,为我们相拥相爱的时光悲痛
  那灵堂的花圈和胸前的白花,告诉我
  这是一个在生命的途中执手告别的春天
  
  其实,我很好,我躺在人生无憾的答卷里
  这一生里,我善良,正直,爱我所爱
  那死亡的炉火等着我像凤凰一样展开翅膀飞翔
  只是我困倦的眼睛一直在睁着,一直在望着远方
  望着我的女儿走在安静的林荫路上
  望着我的妻子在零零碎碎的家里整理着幸福
  那一刻,请你们替我抹去羞愧的泪水
  
  这是最后的泪水啊,我爱的亲人,我爱的世界
  我爱得还不够,我想紧紧搂着你们不愿离去
  我的爱是自私的、无限的
  我想从冰冷的冰棺坐起来,牵着女儿的手
  再一次教她一步步走路,一句句说话
  再一次让她挽着我的手,在紫金花的大街上散步
  
  我还想给我的妻子一个无法兑现的梦
  还想用竹林里的那一滴清露,去搂紧她深吻她
  还想和她一起在灯光下去谈论我的诗歌
  还想和她一起生气,吵架,摔东西
  她那提前苍老的幸福和痛,让一个死去的人
  默然泪流满面。我想用最后的声音对她说
  来世,会金子般珍惜;来世,要好好再爱一次
  
  我的亲人,当你们走过我的遗像前
  请不要哭泣,因为我也是忍着一生的泪水
  让你们感到我最后的坚强
  我会记得那往日里的恩情和欣慰,美好和快乐
  不要哭,在未来的日子里我会祝福你们
  正如你们此刻祝福我安息
  
  刘频在2015
  
  我在挥霍副秘书长的晨风,用0.1克的尼古丁抗拒雾霾和桂花香
  我有一个人的广播体操,和机关一起分享
  然后,阅文,开会,指示,打电话,用蓝玻璃窗户放大远方的天空
  一个官员跳楼的声音,从我的左太阳穴黄蜂般爬过右太阳穴
  在现实主义的材料里,我像是一只隐身的鲨鱼在温吞吞的水里游动
  春天航班在我的微信里飞翔,那是必须的,但我也只是一只旧城的麻雀
  在政治和诗歌的导航里,为缺了半只耳朵的小白云嘿嘿咳了两声
  这次,我要收好了学习笔记和避雷针,才让你们远道来访
  尝尝,我沏的这一壶新茶里,是明前雨,是沧海一声笑
  
  幸福没有地址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这是,从遥远铁轨上碾出的声音
  当余秀华穿越大半个中国去睡诗歌的时候
  这是
  一个高铁上一路偷情的男人
  幸福的慢性自杀
  今天,我的闪电还在弯曲
  弯曲成向生活低头的姿势,那是
  一个被时代默许的身躯
  我的房子还在远方,还在羊的雾霾里
  爱我的只是蚂蚁,它们咬着我
  像咬着一块浮世的咸肉
  今天,我的山峦已被别人重新命名
  那里的经济作物,把乡愁改写成了乡仇
  今天,最远的就是最近的。那么
  有谁和我一起煮雪,低诵,敷伤
  有谁和我在三十年前的家书里
  甘做一个留守儿童
  在一本《麻雀》诗歌民刊里
  我看见我,一个人,有两匹沉浮的头­
  彼此把对方摁进铁水里,彼此大声呼救着
  那沉溺的声音里,呢喃着
  幸福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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