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3
简洁不仅仅是语言的法则,它同样作为我们生命深处的圆满。
754
庄子的“得意忘言”道出的何曾不是尘世那共同的局限?
“忘”是对语言之局限性的克服手段,也是结果。或者说,“意”的圆满或“道”的凯旋,必须在“忘言”中才得以抵达与呈现。
755
这也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将简洁视为最高准则的更深处的秘密。就像《老子》、《论语》这些格言体经典,就像中国山水画,简洁不再仅仅指向语言、形式本身,它同样蕴含着对语言、形式甚至是这尘世局限性的深刻洞察。
756
用“以少胜多”来解释我们古人对简洁的理解依然是表面的。
从来没有胜利可言。这是我们必须通过不断地舍弃与放下,必须以无穷无尽地,接近于无的少,才能企及的这尘世的圆满。
757
诗作为一种自由的同时,又必须能够成全一次公平与正义,在语言的深处。
758
克服不是一种简单的摧毁或否定,而是对时代、对尘世、对你自身的局限性的深刻体认中的一次次地完善与超越。
760
诗是空无在时空中的位置,是道在尘世中状量自身的标尺。
或者说,诗并非语言。诗是道,是空无与我们在尘世中的相遇。
761
就像空说出的不是无,无说出的也不是无。
或者说,“空”是为容纳下这无穷无尽的有,为容纳下整个宇宙而必须被发明出的无边无际的辽阔,而“无”是为承载下无穷无尽的未来与往昔而甘愿永远不显现其自身的,一个被称之为“此刻”的原点。
762
那些担忧语言在因我们对道的抵达与揭示的一刻化为乌有的,是另一个杞人。
道永远无法抵达,在这尘世。
或者说,语言从来是这尘世局限性的见证,并终将因与道的切近而得以一次次重获这尘世的圆满。
763
每一个瞬间都深埋着一个通往真理的斜坡。
绝大多数人,因对这样的瞬间的忽视,而在无知中度过了漫长的一生。
764
生命是以消逝得以标识的存在,是你选择这样,而不是那样,是你选择与这些,而不是那些事物一同消逝时,那全部的艰难与喜悦。
765
一个人的神奇不在于他在二十岁时拥有一颗诗心,而是在于他在四十岁、六十岁、八十岁,当他历尽了人世的沧桑后依然成功保全了一颗赤子之心。
766
只有这极少者,只有这历尽沧桑,同时成功保全了一颗孩童般的赤诚与天真的人,他成为了一名真正的诗人。
他不再写下一个字,但他已尽得这人世的风流。
767
只有当我们意识到语言的限度时,我们才能真正领受到来自它的祝福。
768
诗歌并非分行的文字,而是你最真切的生命体验,在语言中的凝固。
就像,书法不是汉字,而是你的悲与喜,你的赞美与祝福、你最真切的生命体验,在这微小的点画结构中的呈现。
769
书法不会因我们在岩石上的勒刻而得以永恒。或者说,任何的媒质都是有限的,无论是宣纸、绢丝、竹简,还是在新近得以发明的电子储存媒介。它们都不过是一片新的沙地或一缕微风与另一缕微风之间的,那片辽阔,仿若静止的水域。
770
我愿意把春秋到晚清的两千年作为一个整体去观察,这我们所自的一种如此伟大的传统与文明。魏晋至盛唐构筑出了中国古代文明的顶峰,而这之后的一千多年,勾勒出的恰恰是一种如此伟大的文明的衰败之路。就像在书法这一径上,王羲之作为一个集大成者,他完成了对“古质”的总结,同时开启了“今妍”之滥觞。或许,对“妍”,对形式的追求,恰恰是一种艺术,一种文明千年来衰败之症结。
771
这是一种文明自身在不同阶段的气数,也是一群人在各自时代中的幸与不幸。
而他们以各自的坚持,标识出一个又一个时代,并绵延成我们此刻回望中群山的奔腾。
772
一种伟大文明的复兴,或许,恰恰是在对“古质”的再一次发明中。
只有在此意义上,我们才能真正理解“五四”及辛亥革命的意义,那“千年未有之大变局”,那是一个民族、一个如此古老文明的重新出发,那是对甲骨文、汉简、帛文以及北魏石刻的集中发现,那是在衰败到了极点之后,必须以大破才能抵达的大立。
773
现代艺术与诗歌,似乎更多地,或者说更擅长于表现一种分裂的情感与自我。这并非艺术家与诗人的一种新的创造,而他们作为尘世那最敏锐的部分,率先说出了一个时代深处共同的忧郁。
774
“现代性”是波德莱尔以来人们的一种共同的命运。
如果说“现代性”是我们对真实的一次出发,那么,当“现代性”导致了诗人对语言与技术的极度迷恋,并对真实构筑出一道新的遮蔽的幕墙之后,我们又必须独自向真实再一次出发了。
775
顾客是上帝,说出的并非是对人的尊重,而是这个拜物的时代中,我们以他们的名义,说出的对物、对金钱、对商品价值的顶礼膜拜。
同样,那些以读者为上帝的人,并非一种自我的克制,而是在自我的放逐中,完成的对名与利的屈膝。
776
那些执意要在这个如此纷繁复杂的时代,构筑一个风花雪月的居所的人,不是因为瞎子般的盲目与愚人般的无知的话,那么,一定源自一个懦弱者的自欺。
777
一个自以为已然洞悉一切的人,一个自诩的“明白人”,恰恰是因为他丧失了抵达更远的不明之地的能力 。
778
无论是从波德莱尔以来的现代诗歌,还是以李、杜为代表的古典汉语诗歌传统,它们都一直经受着来自使诗歌仅仅作为一种技艺的那条越来越狭窄的道路的诱惑。但诗歌又必须在向时代,向政治、经济、风俗编织成的万物的敞开中,构筑出诗歌自身的救赎之路。
779
生活中的烦闷,是生老病死在尘世,在时空中无穷无尽地投射。
就像生老病死作为万物在尘世的标识,生活中的烦闷将永无止尽。
它们将共同标识出我们在宇宙,在时间的长河,在这尘世中不同的位置。
但依然有一条获得救赎的缝隙留给这尘世中的我们,当我们成功弃绝那将我们留在此时此地的无穷无尽的不同。
780
万物不分高、低,贵、贱,在神那里。
而我们,因各自的限度,而如此骄傲,而如此卑微,并赋予万物以如此地不同。
781
我们对事物的成见越多越深,就意味着我们自身的局限性越大也越坚固,就意味着我们自身的束缚越多,也意味着我们最初的无边无际的丧失,并最终陷入了茧壳之内那逼厄的空间中。
782
你必须不断地放下你的成见,你必须不断地克服自身的局限,你必须不断去挣脱这仿佛无尽的束缚,你必须彻底放下自我,以再一次与万物相遇,如那初见。
你必须积攒出所有的力量与勇气,以重新获得最初的无边无际,你必须成为那唯一,又是这广阔世界之全部,你必须成为那真理般悖论的再一次的见证者。
783
或许,我们作为一个现代汉语诗人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在于我们还没能在这个如此喧嚣,充满幻相的时代中发明出一种抵达真实的语言,就像李白、杜甫,就像苏轼、陶渊明、屈原在他们各自的时代中,通过各自如此艰难地开掘,并为我们呈现了那共同的真实。
784
你必须成为那是非分明,而又温和敦厚的人,或者说,你只有成为一个是非分明的人,才能成为这温和敦厚者。
它们共同地源于你永远无法企及的智慧,并因这智慧而是非分明,并因这智慧而谦卑,并因这谦卑而温和敦厚。
785
真正的精神是我们对千古不易之处的一次次发现与辨认。它从来并一直在这里,而我们每一次的发现,仿佛是又一次的发明,仿佛又一次的无中生有。
786
唯有道或真理能高于生与死。
787
如果生与死之间的奇崛并不能为我们揭示出通往真理的斜坡,那么,就从来没有过生,从来没有过死,就从来没有这生生灭灭堆砌出的,虚幻的人世。
788
知识是前人或他人为我们揭示的真实,智慧是你在前人或他人为我们揭示的真实中开掘出你一个人,同时是每一个人的真实。而精神是一个人、一个民族或一个种群在面对知识那世世代代,历久弥新的诱惑、辨认与抗拒中,使一个人最终成为一个人,一个民族成为一个民族、一个种群成为了一个种群的秘密。
789
如果说薪火相传说出的是我们用知识的火炬,来开掘与发明出我们这一代人,甚至是世世代代的真实,而正是这相同的使命使得无数的人,使得那世世代代的我们成为了那同一个人,成为了每一个人。
790
如果我们真正理解了一棵小草、一片树叶那全部的秘密,即意味着我们已穷尽整个宇宙。
791
诗必须在最自然的状态下来到我们中间。同时,我们又必须全神贯注地,我们必须用尽所有的力量,以辨认出那冥冥中的,那来自幽暗与寂静的至深处的召唤。
792
名实相符,或名至实归,是一种最理想的状态。
而这两者之间的偏斜,构筑出一个必然而如此坚固的尘世。
但诗人,你知道,相对于一个籍籍无名的优秀者所经受的来自孤独的考验,那些浪得虚名者,那些对名声孜孜以求的人,那些名满天下,那些得到的远远多过应得的人,他们因多余的名声而受到的伤害甚至远远超过那些不及者,那些终其一生寂寂无名的人,那些因坚守着可贵的寂静,而永远为世世代代的喧嚣所淹没的人。
793
我愿意与文学与诗歌毫无瓜葛,如果它们不是这样的一种力量,并帮助我涉过了人性中的沼泽,并因此而获得一个个神启的瞬间。就像我将《圣经》作为文学作品来温习,就像在我每天对《金刚经》的诵读中,首先将它作为一种呼与吸以及宁心静气的练习。
794
我曾经把《神曲》作为这个尘世的一种不可能之物,直到最近,我辨认出另一种可能,它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它甚至比人类那共同的孕育与命运更长久,它在等待着一个更持久凝神后的瞬间,它在等待时间以更深之孤独完成的浇筑。
795
这尘世并非是栽给我们的,我们只是领受了这应得的祝福与惩罚。只有极少数者,被应允知悉我们因何获得这应得的祝福与惩罚,只有这极少数者,因他的知悉,因他对这尘世的通行证般的羞耻的辨认,并因这世世代代为羞耻激发的精进与克服的愿力,而终于免于再一次为忘川之水所隔绝。
796
阅读就是在体内挖坑,沉思与写作都是。你必须不断挖掘,你必须挖。铲的每一次挥动,都能搬走一块黑色的云。你必须挖,你必须从一种如此简单而重复的劳作,挖掘,并见证这尘世又一个盛大的节日,你必须穷尽人世的徒劳,以再一次见证这消融于万物之中的空无。
797
名声是我们心中的蛇,而并非传说中的恶棍。
如果不是我们心中的欲念之火,一次次将它从持续的酣睡中惊醒。
798
我们必须向农民学习与分享一种简单而纯粹的生活与情感方式,
一种基于对土地的尊重与虔敬,
而越来越坚定的,对一种看似徒劳的重复劳作的坚持。
799
灵魂出窍,是一种真实而美好的生命体验,是如此庸常的尘世获得救赎的窗口在这一瞬间的开启。
800
诗必须是生长着的。诗必须在这密不透风的尘世的幕墙中如此坚韧地生长,并给我们以启示。否则,它们不过是一堆酸臭的文字。
802
如果必须在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之间做出选择的话,那么,我就是一个相信奇迹与神秘事物的坚定的现实主义者。
804
科学不是许多现代人眼里的妖魔鬼怪。它同样是我们悟道求真的一种方式。如果说这样一种方式在今天需要我们做出更多反思的话,是在于今天的我们已把它作为唯一的方式与通道了,就像中世纪的世俗宗教带给人们的狂热与褊狭。
805
真正的孤独不是一种孤立的、涣散或破碎的状态,而是孤独者在受到那“唯一”或“无”的越来越强烈的吸引,而从那种破碎、涣散与孤立的状态中挣脱出来时,那全部的喜悦。
806
艺术家与诗人在更多的时候显现为一个痛苦者的形象,是因为这些更为敏锐的肉体与灵魂,因其敏锐,而更强烈地感受到两种相反之力的撕扯。是的,诗人与艺术家又必须成为那更具洞察者,他因对一种来自肉体(物质)的牵引之中的欢愉的短暂与腐朽性的辨认,而终于积攒出了弃绝之力。
807
生命即意味着个别与不同,或者说,出生意味着被一种共同的“一”或“无”的遗弃,同时,这种遗弃将并不会伴随我们的死亡而自动终结,如果我们在这漫长的一生中并没有积攒出那新的弃绝之力。
808
所有的诗都是同一首诗,所有的人都是同一个人,所有的孤独,所有的痛苦与欢愉都是那被尘世的色彩、声音与词语涂抹、裹挟与篡改后的幽暗与寂静。
809
我们向传统的回归一定不是向我们更早的祖先的回归,而是向比我们最初的祖先更早的时间的回归,是向时间被孕育的一刻之前的更早的时间的回归。而只有这里有着我们全部的未来。也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更好地理解我们自身,理解我们的国家、民族、宗教与历史,以及它们之于我们,之于我,之于每一个人的,那全部的意义。
810
我们向传统的回归不是一种后退,甚至也不是向前、向左或向右的一种方向性固守,而是对一个从不显现自身的原点的强烈吸引的感受以及对我们自身所处的位置与那强大的引力源的切近与偏离的判断中,而对我们的脚下呈现的道路每时每刻地修正。
811
海子是一个悲伤时代的见证,或者说,海子是我们曾经共同经历的时代那最触目的伤口。
812
任何一个时代都是艰难的,但诗人,你不仅仅是一个见证者,你又必须是一个预言者,你必须在时间的深处完成一次向未来与往昔同时敞开的启示。
813
语言的一个重要的功能在于唤醒我们生命中那些最初的体验。
而这种原始性体验在我们的生命,甚至所有生命之前就已然存在,同时,它将存在于所有生命消逝之后。
或许,只有在这里,我们才能真正放下我们的分别心,放下新与旧,过去与未来,你与他人之间的不同。
814
一次充满激情的性爱将远远超过一首蹩脚的诗歌带给我们的教益与感动。
而一首伟大的诗歌将赋予那些短暂的激情以永恒的力量。
815
时间即意味着背叛。
所有的今天,所有此刻中的欢愉与美好,所有的痛苦与悲伤,都将化为记忆的底色,就像万物,就像我们脚下的大地,就像更多燃烧的星辰,最终化作了我们头顶的天空。
816
你必须一直追随你内心深处那最真实的声音,直到遥远的天边。
你必须永葆一颗赤子之心,以避免那无色无声无味的真实淹没在时代的喧嚣中。
你必须在提笔的那一刻,放下所有的读者,包括李白、杜甫,包括莎士比亚、但丁,包括曾与你分享过一个时代,并被你誉为我们这个时代先知的米沃什。
你还必须忘了你自己,忘了你曾是一棵树、一朵花、一根草儿;忘了你曾是在一棵树、一朵花、一根草儿的影子中奔波的蚂蚁。
817
技是一种控制力,道意味着终极自由。
而艺术是一种如何通过控制,以获得终极自由的秘密。
818
技术作为一种控制的力量无疑是可贵的。但诗人们对这样一种控制力的迷恋,又构筑出了一道语言的幕墙,并与更多的心灵隔绝开来。
820
一种真正的思,一定是最最质朴的。它既细腻,又丰沛;既寂静,又雄强。
821
思是对无穷无尽的引力与诱惑源的感受、甄别与判断后作出的选择,是对那来自本质的,那稳定不居而唯一的源泉的顺从。
822
真正的批评不在于说服,而是袒露一种不同的观点与视角。
823
那些带有启示性的,往往既是独特的,又能有效地唤起一种真实体验。而这两者,又是以后者为根本或基础的。更多的人,往往舍本而求末,缘木以求鱼。
824
我希望通过不断地放下与舍弃,以不断地完成对柔弱与雄辩那双重的克服,以获得一种既寂静,又雄辩;既柔弱,又雄强的力量。
827
一颗昏沉而蒙昧的心,需要一根粗大而结实的鞭子。那在虚空中的手的每一次抽动,就是一次新的祝福,直到你醒来,直到你从一个时代的喧哗中,辨认出你一个人,那无人亦无物的孤绝。
828
每个时代都有着每个时代的喧嚣。诺贝尔文学奖是我们所置身的时代在文学领域最大的喧嚣。这无所谓幸与不幸,甚至无关褒贬。而只有当一个人用他的孤绝,为一个时代,为那巨大的喧嚣发明出一个静止的风暴眼,(这真是一种奇迹,它始终处于风暴之中,而又从来置身于风暴之外。)那么,在多年之后,他才可以说,诺贝尔奖说出的并非一种诅咒。
829
一个巨大的时代,一定是一个大交流、大融合的时代,就像春秋,就像盛唐。春秋因为大交流与大融合而成就了诸子百家,盛唐因为大交流与大融合而完成了从初唐的纤柔妩媚向盛唐的雄伟壮阔的时代风貌的变迁。
而从晚清、民国以来开启的是一个新的大交流、大融合的时代。虽然相对于前两次,这次的交流与融合更多显现为一种被动性,但在根本上又并非如此,或者说,这是一种封闭了一千多年的如此古老而纤弱的文明,必须以一种大破而得以获得的大立。或者说,这是一种代价。这种破坏性力量的价值,或许将在时间的深处得以显现。
就像我们在今天回望春秋时代的我们的先人们,那些楚的文明、吴的文明、越的文明、秦的文明、燕的文明、鲁的文明、齐的文明的坚守者,他们从一次次的争辩中,发明出了一种如此伟大的中华文明。而我们终将在这一次东西方文明的争辩中,发明出一种伟大的人类或地球文明。只要我们有足够的自信与广阔,只要我们能最终克服那将自身限定在一个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或一个种群之中的褊狭。
831
道是一种伟大的静穆。
832
真正的继承一定是反向或批判性地。或者说,真正的继承必须在一种深刻的自省中完成。否则,不过是又一次模仿。
833
自省将帮助我们成功突破尘世将我们限定在此时此地的藩篱,以完成一次与比我们自身深远得多的传统的对视。
834
传统是我们的所自,我们的此刻,也是我们的未来,是世世代代的人们那世代相续,而永远都不会完成的,一次又一次对道的辨认,是道在这尘世中曾经、世世代代的限度与圆满。
835
这辨认发生在对生老病死的最切身的体验中,在一切最卑微而最辛勤的劳作中,在我们每时每刻的悲伤与欢愉、孤独与赞美、叹息与静默中。
837
一首伟大的诗歌,或者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一定不是一种挽歌式的。就像在今天,对农耕时代的缅怀将无法激发出一首伟大的诗歌,我们必须在这个科技高度发展,全球化的大交流与大融合中,发明出一种新的道德与伦理、公平与正义。
或者说,一首伟大的诗歌必须成为对道的一次新的见证。
838
老子对“小国寡民”的颂扬,是对小国中人与人之间简单、纯粹,如亲人般的关系的向往。在有国之前,人类是以家庭或家族的形式存在着,他们在一片山坡或一片树林中定居下来,就是一个个村庄。后来,一个家族与更多的家族,一个村庄与更多的村庄联合,以获得更多的安全与利益,或许,这就是国家的雏形。但国家的形成以及不断地扩张与融合,也即意味着人与人之间,那孩童般、那赤子与亲人般的关系越来越难以保持。随着全球化的深化,随着地球的各种文明的交流与融合的不断深入,地球终将成为一个村庄,它最终是否能重获那最初的“小”呢?它最终能否回到老子在两千多年前的理想之中?
我并不悲观。因为那些最初,最最朴素的情感依然,并永远在我们每一个人心灵的深处。而这样一种最初而朴素的情感,终将激发人类新的伦理与道德的重塑。而这里同样有着一首诗歌,一个人的秘密。当我们历尽沧桑,并终于重获一颗赤子之心。
839
只有一个懂得珍惜自己的人,才会真正去爱人。只有那珍惜自己胜过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于整个宇宙的人,他才会真正理解,并去热爱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以及那使他得以成为他的宇宙。
840
那些细小的虫子不是真正的隐者,在密林之深处。真正的隐者是在无数枝头,分享大地深处的幽暗与寂静,并终将以枯萎、以腐烂来辨认大地深处那无处,无所不在的缝隙的叶子。
843
最广阔的情感一定是无悲亦无喜的。
或者说,悲与喜都是我们自身那无法克服的褊狭最新的见证。
844
没有一件艺术品的美能高过自然,没有一部经文的教导能高于自然本身所蕴含的善,也没有一种你、我所谓的真理能高于那一再将我们孕育与发明的自然。
845
相对于自然所蕴含的既极简,又极其繁复而细微的丰富性,任何一件伟大的艺术品都终究是挂一而漏万的。
846
自然是祛除了所有的人力后,那最初的宇宙,那最初的时间与空间,直至空无。
这里潜伏着一种深刻的悖论。
人类文明从一开始就是作为一种与自然相抗衡的力而显现,同时,它又必须穷尽世世代代的徒劳,以获取重归于自然,重归于最初的一个瞬间。
848
天才更像一道强光,它往往能迅速找到岩石本身的缝隙。
而我更信赖一种缓慢的力量,就像滴水穿石。
856
风格是一个人的个性,也是一个人的局限之所在。
一个风格卓绝的人与一首风格卓绝的诗,又是以放下他(它)所是的风格为最终目标的。
他终将在一次次地放下中,完成对自身局限性的克服,并一次次感受放下的喜悦,并在语言与尘世中留下独一无二的印痕。
860
只有在一种孤绝中,你才能听见或感受到道的寂静以及真理的永恒。
861
真正的辩论不会有输赢。或者说,真正的辩论完成的是一次擦拭,是我们又一次从镜子中看见了那曾为尘埃所隔绝的自己。
864
如果没有对道与真理的辨认以及因此获得的映照,那么,所有我们耳闻目睹的历史,都不过是一代代的人世在虚幻中的堆砌。
865
德是我们在对道的深入体悟中获得的一言一行,而不是那些以道为名所发出的臧否,那些伪装后的个人的褊狭。
866
如果我们能在至高或至深处发明出一个可靠的居所,那么,我们将发现,所有的观点,无论它们之间如何地相悖,都是正确的,在各自的角度与层面上。
871
没有大地支撑的语言是虚幻的,不为星辰所映照的诗歌是速朽的。
872
绝对的圆满是一个不可抵达或永远无法实现的目标。
但我们又必须知不可为而为之,
并在对尘世共同局限性的深刻体认中,而一次次地获取这尘世的圆满。
873
圣人同样有情,或者说圣人多情而又不再为情所困。
在感悟了“我”在宇宙浩渺中的微茫,以及“我”作为宇宙被感知与盛放的唯一容器之重大,圣人不再为一己之得失所困,同时,又时时警觉,敏锐于心,以感受宇宙深处的壮阔与微茫。
876
佛陀、耶稣、默罕默德都不是一个彼岸的神,他们与我们共同拥有着一个如此坚固的尘世。他们作为尘世中一种完美的典范,作为我们身边的圣人,他们又各自为我们揭示了知行合一那全部的喜悦与艰难。
877
或许,诗歌就是我们以语言凝固后的“看”,或许,绘画就是色彩、线条凝固后的“看”。或者说,诗歌与绘画就是在“看”的人,就是他在持续地修炼中,道或德行在他生命中不同的位置。
881
美猴王火眼金睛的获得并非因为火的烧灼,而是因一只幸运的猴子在炼丹炉,在那逼厄而狭小的空间中,对火焰持续地凝视。
884
道不是我们头顶上的紧箍咒。
道是我们从心所欲而不再逾越的“矩”,是我们说出我们所想,行我们当行,而无一不成为至真、至善与至美的典范。
886
永远不要成为一个老谋深算者,但你又必须阅人无数;
永远不要成为一个“老好人”,你必须成为一个真理与道的最坚定的坚守者,同时,你又必须对尘世之局限性有着深刻的体认,并因这体认而获得那无处、无时又无所不在的悲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