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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东飚:如何翻译巴塞尔姆

2018-09-14 09:26 来源:中国南方艺术 作者:陈东飚 阅读

∞《巴塞尔姆的40个故事》,2015

巴塞尔姆陈东飚
新经典|南海出版公司
《四十个故事》译后记

一年时间,译完了巴塞尔姆的100个故事,大概算是有了点资格说说如何翻译巴塞尔姆了吧。(关于巴塞尔姆的背景信息,请参阅本书前面戴夫·埃加斯的序言及其中引用的大卫·盖茨为《六十个故事》写的序言,以及我为《六十个故事》写的译后记“巴塞尔姆:留胡须的孩子”,这里不再重复。)

巴塞尔姆1984.3.22 By Audrey Ueckert

巴塞尔姆1984.3.22 By Audrey Ueckert

这是我第一次“批量”地翻译小说,就首先并且持续地遇到了意译与直译的问题。

所谓意译,在我理解中,是把外国人写的东西译成仿佛是中国人写的,依照中国人的习惯和语感来组织句子,以求得流畅的阅读体验,就是以句子(甚至段落)为单位,在保证准确递送原文所包含的信息(即“说什么”)的前提下,自由发挥。

所谓直译,是把外国人写的东西译成仿佛是外国人写的,追求词与词的对应,尽可能地再现原文的语序,语法,句子结构(即“怎么说”),在这里自由的空间是极小的。

在我以往(主要是诗歌的)翻译中,我是直译的实践者,因为在我看来“怎么说”始终是“说什么”的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好的文学作品在语言和文体的方面永远是独一无二的。当然,意译并非一无可取,以意译的方式,同样可能在语言和文体方面取得不同凡响的创新成就,在译文所在的语言中抵达某种高度,如同原文在其语言之中所抵达的高度。

我听说(并没有读过)菲次杰拉德的《鲁拜集》1是意译达至文学经典的一例,但我猜想,或许那是因为菲拉杰拉德本身是一位不逊于欧玛尔的诗人吧,因为在好的意译背后,必定是译者在语言上具有与原作者同样(至少是同等高度的,如果不是更高的)的敏感、悟性和创造力,是一位与原作者等量齐观的文体家或诗人。他可以从他所理解的原点开始,像原作者一样从头创造一行诗,一个句子,一个段落,一件作品。即使我们真的以意译获得了一个不逊于原作,甚至超越了原作的作品,但你如何确保他所理解的原点就是真的原点?如何确保我们所读到的一部译文的杰作不是一部背叛的杰作?如何分辨你读到的是菲茨杰拉德还是欧玛尔?

让别人去烦恼这个问题吧,我既不是一个文体家也不是一个诗人,而只是一个翻译者,我的成功只在于尽可能地再现了原文的一词一句,我的失败也只在于未能做到这一点。在我曾经进行过的诗歌翻译中,如果一首译诗是好的,那必定是因为原文是好的,如果一首译诗是坏的,由于原诗肯定是一首好诗,那必定是因为译文的不准确造成的(无论是译者的能力问题,还是两种语言之间的鸿沟令诗意的传递成为不可能)。

但在小说的翻译中,意译似乎又扳回了劣势,因为小说需要读者投入到情节之中,将注意力集中到“说什么”而不是“怎么说”之中。小说的作者或是无所不知(所谓“上帝视角”)将一切向读者和盘托出;或是隐于幕后,让读者感觉不到他的存在,以为自己从小说中获得的一切都是由自己观看,摸索,猜想,领悟,破解而来;或是寄生于小说中某个人物身上,让读者以为自己是透过这个人物的眼睛在观看,摸索,猜想,领悟,破解一切。几乎所有的小说都是上述三种“说什么”的模式之中的一种,其最终目的是同一个,将小说里的那个“故事”递送给读者。

意译可以完美地满足这一目的,因为它正是以那个“故事”为原点而进行的某种改写,并且是相当收敛的一种。事实上,对故事的改写,无论是否改写成与原文同一种语言,始终是得到广泛接受的一种形式,例如兰姆姐弟的《莎士比亚故事集》2即可被视为一种意译。

但是有两种小说是拒绝意译的,一种是《尤利西斯》这样,“在可能的极致程度上充注了意义”3的小说,可以说,它的每个句子都是原点,每个词都具有不可更改的确凿的意义,意译(改写)它便意味着歪曲,意味着错译,因此直译是唯一可能的途径。

另一种就是你手上的巴塞尔姆了。在我看来,它是在与《尤利西斯》恰恰相反的方向上,偏离了小说的常规模式的(而这却让它在某种意义上,仿佛绕了一大圈,与《尤利西斯》相遇了)。

在这里我无法用(我所不懂的)文学批评来谈论巴塞尔姆的小说,对从现代主义开始的各种主义也一概省略。在我的眼中,巴塞尔姆的小说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作者既非凌驾于小说之上,亦非隐藏在小说背后,作者本身就是与小说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物,这本《四十个故事》加上《六十个故事》,合起来可以是《巴塞尔姆用一百种方法讲故事》,更准确的讲法是,《巴塞尔姆寻找一百种讲故事的方法》。

在某一篇中,巴塞尔姆尝试将所有的句子写成疑问句来构成一个故事;在另一篇中,巴塞尔姆把一个故事写成一个长而又长并且到最后仍未收尾的句子;在另一篇中,巴塞尔姆用讲述一次平凡野餐的语调讲述一个残忍的私刑仪式;在另一篇中,巴塞尔姆用严肃的图片,严肃的文字来组合成一个略微有点荒诞的博物馆的描述;在另一篇中,巴塞尔姆记录了一段不知道有几个对话者,不知道有几个话题,不知道对话的时空是固定还是在不断变化的对话;在另一篇中,巴塞尔姆用采访的形式,引诱读者同时猜测他是在赞同,反对,暗示,讽刺,借喻某种东西,但搞不清是哪种东西……

所有的小说都在讲一个故事;“巴塞尔姆在干什么”就是这个故事。

从整篇故事的文体到每一个句子,文字在巴塞尔姆的手中就是汽车大盗驾驭的汽车,“千万不要让他碰文字”4,不然准有事情发生。正如我们不能对原版的《速度与激情》中飚车的镜头进行任何剪辑一样,对巴塞尔姆的文字进行意译就是剪除它的意义,剥夺阅读它的唯一乐趣。

例如,下面这段:

我们为公演招募傻瓜。我们有些地方需要大量的傻瓜(而在紧接第二幕出现的全体傻瓜之中,还有一些特别人员)。但傻瓜很难找。通常他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我们将就找了呆子,二货,笨伯。若干幼稚儿,寿头,猪脑,低能儿。敲定了一个憨大,连同某些二百五和白痴。一个脑残。
——《鸽子飞离宫殿》

以上是我的直译,我做到了在字面上尽可能的对应(但我必须承认,其中一些同义词,如“笨伯”“猪脑”等,多少都有点随意而可以互换,却无法准确呈现英语中可能具有的语义差别)。如果意译的话会是什么样,读者可以自行想象。

类似的还有下面这两段:

月球岩石是我们一生中所见过的最伟大的东西!月球岩石是红的,绿的,蓝的,黄的,黑的,和白的。它们闪烁,辉耀,点亮,迸现,明灭,和发光。它们发出轰响,雷鸣,爆炸,碰撞,飞溅,和咆哮。
——《电影》

我们支付给他们可溶性的旅行支票并企望下雨,企望大话,自夸,呼吼,吹奏,鼓乐,炫耀,喇叭齐鸣。
——《教育经验》

将以上三段跟下面这段进行对比:

我过去一瞧……(你爸爸)咽气了!……无常了,亡故了,不在了,没了,没有了,完了,完事了,完事大吉了,吹了,吹灯了,吹灯拔蜡了,嗝儿了,嗝儿屁了,嗝儿屁着凉了,撂了,撂挑子了,皮儿了,皮儿两张了,土了,土典了,无常到了,万事休了,俩六一个幺,眼儿猴了——!
——《白事会》

传统相声和后现代主义小说并非没有相似之处。每一个相声都有一个话头,每一篇小说都有自己的情节,它们讲述了……反映了……揭示了……批判了……讽刺了……颠覆了……各各不同,但是依我说,归根结底,它们的价值,也就是它们在作者死去多年之后仍被重说,被重听,被重印,被重读,被翻译,被谈论的原因所在,就是上面所举例的这些无厘头的,纯粹说了开心,听了开心,写了开心,读了开心的,无法被意译的东西。

我曾经在写给本书编辑Agnes的信中写道:“……总感觉巴塞尔姆很多时候是在用写诗的方式写小说,把字放在嘴里咀嚼,感觉,品味,看一个句子,一段文字写下来是不是能够让他自己感到吃惊和好玩。”

没有人能变成巴塞尔姆,我能做的就是将巴塞尔姆的句子直译出来,看能否让读者感到吃惊和好玩。

陈东飚

2015年5月5日

译注:

1、Rubaiyat,波斯四行诗体鲁拜(Ruba'i)的诗集,其中最为著名的一部为波斯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诗人欧玛尔(Omar Khayyám,1048-1131)所作,并由英国诗人,作家菲茨杰拉德(Edward FitzGerald,1809-1883)译成英语文学名作《欧玛尔·哈亚姆的鲁拜集》(Rubaiyat of Omar Khayyam)。

2、Tales from Shakespeare,英国作家查尔斯·兰姆(Charles Lamb,1775-1834)与玛丽·兰姆(Mary Ann Lamb,1764-1847)合作根据莎士比亚戏剧改写的故事集。

3、埃兹拉·庞德语,见《阅读ABC》(ABC of Reading)。

4、写这句话时我联想到的是电影《速度与激情5》(Fast Five)中的著名台词:“千万不要让他们碰汽车(Never, ever, let them touch cars)”。

在我的眼中,巴塞尔姆的小说最大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作者既非凌驾于小说之上,亦非隐藏在小说背后,作者本身就是与小说合而为一的一个人物。
——陈东飚

(来源:博尔赫斯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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